在她打量那托盘的同时,唐榆的目光也放在了她身上。长仪与他对上视线,心底莫名就是一跳,接着就看唐榆捧着那托盘朝自己走来。 “仲裁让你……选一样。” 绣了松柏枝的黄绸子被小心掀开,唐榆一边轻声说着,一边放低了手臂,让托盘里的东西完全呈现在长仪眼前。 ——几本古籍,一枚印章。 左边是叠起来的三四本册子,已经全变成了沧桑的陈黄色,但保存得还算完好,尽管封面上的墨迹已经模糊晕开,也还能辨认出旁侧是阮青玄的落款。 右边则是一枚雕松卧虎的田黄章,章面约二指方正,手握处雕工极简,寥寥几笔却将青松的风骨、伏虎的神采尽然勾画,灵动活现。长仪对这东西再熟悉不过,或者说任何一个阮氏族人都不会对此物感到陌生——这是先祖亲手所刻的族印,同时也是控制祖宅中三千机关的钥匙,非家主不得掌。如若不出意外……这枚章子此时应当在失踪已久的阮家主身上。 长仪几乎是在看到它的那一刻就嚯地站了起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阮长婉坐得远些,限于角度看不清那托盘里放的东西,可也从自家妹妹的脸色里看出了什么,有些担忧地看向这边。 长仪却无暇去管旁的,直直盯向主座上的身影,等着那人接下来的解释。 仲裁到底没有开口,眼看气氛又要陷入僵固,那头终于从屏风后身后伸出手来,朝着众人一挥,是个退下的手势。 唐家主捻着胡须最先应道:“昆仲裁与阮家早年颇有些渊源,今日见着阮家小友,想来是有不少话要叙,我等便不打扰了。” 他一告退,在场几个唐家小辈自然也跟着退出门外,虞词和柳封川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接到唐榆的眼神示意后也没坚持留下。阮长婉倒是不放心离开,可唐枫离席时悄悄拉了她一把,将她也带了出去。到最后,仍然坐在长仪旁边的只剩下昆五郎一人而已。 唐榆原地保持着姿势,等着她的回答。 “这枚章子应该在我阿爹手里,册子也是阮尊师的字迹,两样都该是阮家的物件。”长仪径直与他对上目光,一字一句道,“我不明白仲裁的意思。” 唐榆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屏风后终于传出了人声。 “阮寻曾将此印交予仲裁院……若他愈久未归,便由仲裁院代传……” 长仪听到吓了一跳,倒不为别的,只因说话人的嗓音实在太过沙哑,几乎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一样,话没说完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唐榆脸上难得显出几分忧色,不用吩咐就顺着这话接下来道:“这是阮府出事前的事了……至于册子,从早几代起就藏在仲裁院的书阁里,据说是当年你家尊师亲手交给初代仲裁的。” “章子是我阿爹交出去的?”长仪只关心这点,“是他说要北上寻友的时候?” 大约是在偃甲案事发的半个月前,阮家主就已经离开江北探访故友去了。也正因如此,府里偃甲出事时都没有个能镇得住场的人。 阮家主待人一贯平易亲善,结交众多,往日也常有云游会友的闲致。他出门那阵子,家里只当是他一时又来了雅兴,不想没多久就出了事。后来方、阮两家也曾一一拜访与阮家主有过来往的好友,得到的回复却是阮家主未曾到访;集江南江北两大族门之力,竟然再找不出别的半点消息。现在想想,若是阮家主早在离开前就将至关重要的族印托付给了仲裁,说不定已经预料到此行的凶险,甚至是做好了自己有可能遭逢不测的准备,这趟出门也绝不是他声称的探访老友这么简单。 有什么事能让他在瞒着所有族人的情况下,将象征着一族权威的印章都交给外人? 长仪一时心绪翻涌,面上还尽力绷着冷静道:“既然是我阮家的族印,又是我阿爹请仲裁院代为归传的,仲裁让我择选其一……是什么意思?” 唐榆听出她话里夹着点敌意,冲她使了好几个眼色,悄悄提醒:“这些册子都是你家尊师留下的图纸,记的是……” “阮青玄的‘第五具人儡’。” 唐榆的话被屏风后传来的咳嗽打断,再接着,仲裁却是语出惊人。 长仪闻言第一反应就是看向身旁的昆五郎,他始终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眼睫动了动。长仪回过神来才惊觉刚刚不应该当着其他人的面看这一眼,此时后悔也来不及,幸好无论是唐榆还是仲裁都没有对她的举动有什么反应——或者说两人早已有所预料。 只听主座那人接着道:“这是阮寻的嘱托……若你选了族印,家主之位从此传于阮氏二女,你父只愿你带领阮氏远离纷争……” “那册子呢?” “选印章。” 仲裁的话一顿,两道声音便同时在屋内响起。
第173章 复健(2) “你说什么?” 长仪没想到昆五郎一开口就替她选好了路,转头看他的眼神里尽是不解。 那人却没有看她,把所有情绪悉数掩藏在半垂的眼帘下:“对你,对阮家,这都是最好的选择。”长仪拧着眉不应声,他顿了顿,又低声添上一句,“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别再往里陷了……” 语气渐渐弱下来,话尾竟然带上了几分恳求的意味。 “什么叫做‘最好的选择’?”一股莫名的火气忽然涌上心头,长仪瞪着他,“好与不好,你说了不算。我要怎么做,合该我自己走下来才知道!” 她还记得那时在奉节城里,昆五郎就对她说过路是自己走的,也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想走什么样的路,虽然路上的光景由不得人掌控,或者说这世上很多事情都轮不到人来挑拣,但至少脚下的方向还是能任自己选的。 可现在昆五郎却想要替她决定了……这又算什么? “是,我知道自己不聪明,也没多少本事,大场面帮不上什么忙,远远躲开才是明智之举。”长仪深吸一口气,“可我不想就这么一直活在旁人替我打造出来的‘太平’里!明明知道这里头有事,而且事关己身,却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任由其他人出力涉险,自己袖手旁观、安享太平——我做不到。” 她目光一垂,落在昆五郎染血的衣衫和胸前骇人的伤痕上,语气一下便软了下来,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可也委屈,“我知道自己是个累赘,只会拖累你……其他人,但我至少也该知道这里头都有什么事,而不是理所当然地在别人的保护下过日子。如果我连这点担当都没有,又哪里能配上家主这个位子?” “你不是累赘。”一片静寂中,却是唐榆接了话,“如今阮家主不在,你就是我们唯一能找到的、阮氏偃术的传人,有些事,现在只有你能做到。” “只有我能做?” “正是……事已至此,尽管有违阮寻本意……” 屏风后的那人没有说下去,长仪知道这指的是仲裁给她二选其一的机会,“要是我选了那册子呢?” 这个问题不用等仲裁说,唐榆自己就能回答:“几本图册都是从仲裁院藏书阁最顶上一层拿出来的,连我也没有资格看,不过都一样……藏书阁里的东西绝不能传给外人,换句话说,你接下了这几本册子,就是仲裁院的人了。” 成了仲裁院的人如何呢? 舍弃名姓与出身,从此不为家族谋,不为己身谋,摒功利,断私念。自然,阮氏家主这个位置,甚至是整个阮家,都与她再无关系。 长仪盯着铜托盘上的两样物件,沉默了一会儿:“我只问一句——册子里的内容,五年前阮家的那场变故,还有我阿爹的失踪,这三者间有没有关联?” 仲裁给出的答案是肯定。 “我选册子。” 长仪的答案同样给得干脆。 昆五郎揉着眉心长长叹了口气,不过这回没再劝她。倒是唐榆面露迟疑,看不出究竟是觉得她的选择好还是不好,最后也只是提醒了句:“你可想好了,这里面的东西一旦看过,就很难抽身了。” “那你呢?”长仪不为所动,抬眼看向他,反问道,“你又是为什么参与进来……为什么加入仲裁院呢?” 唐榆笑了:“当着我师父的面,这可要我怎么说……算了算了,总归是你自己选的,我个外人就不多嘴了。”说着就把手上托盘往前一递,待她将几本图册都取走后,他便又捧着托盘回到屏风后。 长仪拿到册子也不忙看,小心收进乾坤袋里,而后就看着唐榆的动作,心里犯起了嘀咕:虽然仲裁历来行事神秘,可也没听说过他连见人都要隔着屏风。仲裁的相貌又不是什么机密,这位在被上代仲裁挑中之前也是世家子弟,寻常少不得应酬见人,怎么如今连面都不露一个? 还有一处细节,先前唐家的各位还在大堂里时,这位昆仲裁可是一句话没说,非得等到其余人尽数退出,才终于对他们开了口,寥寥几句话也说得断断续续。不提他时不时的咳嗽,就光从他说话的声音里都能听出不对劲来。 再联想到早前就流传的,仲裁闭关不出的说法,仲裁那里……只怕也出了问题。 长仪轻轻呼出一口气,到底没有声张。但在屏风后再次漏出几声极力压抑的咳嗽时,昆五郎却直白地点了出来:“这位……仲裁?可是有什么不适?” 这说得也太直接了。 长仪眉头一拧。 那头的回复慢了半晌:“……并无大碍。” “近来秋风起,没事也要保重身体。”昆五郎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客套了一句。但这话突然从他嘴里说出来本身就古怪,放在这里怎么听都带着点别的意味。 “是。”仲裁的回应同样平淡,说出来的称呼却叫人心惊,“……有劳祖师伯挂怀。” “祖师伯?” 昆五郎似乎也没想到还有这种称呼,竟然扯起嘴角笑了笑,“我还没问,如今的道界……仲裁院,对我是个什么态度?” “您以身封印邪魔,自然是人间的英雄。” “英雄吗……”昆五郎品味着这个词,笑意却渐渐淡了,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时满室寂静。 片刻,唐榆从屏风后走出,也不说叫他们回去,而是对两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尤其郑重地对长仪道::“这后面的房间已经清了出来,一应机关物件都是齐的,你到里头可以替他处理一下身上,或者看那些册子。仲裁的意思是图纸不能带出去,你记住后可以还给仲裁院,也可以就地销毁了,这都随你,只是不要让第二个……第三个人知道里面的内容。” 长仪度着他话里的意思,看了一眼昆五郎:“是说我能告诉他?” “反正就算我说不行,你也还是会给他说的。亲疏有别,关系好就是不一样啊。”唐榆耸了耸肩。他当个玩笑说了,长仪也只当个玩笑听,不打算管里头有没有别的意思。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93 首页 上一页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