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青闻言只是笑了笑,有意无意地瞥了她一眼,让长仪也不确定自己这说法有没有被他觉出端倪来。好在他没有在这点上纠缠,而是很好说话地退了一步:“那阮姑娘不妨说说这偃甲的问题出在何处?” 他是退让了,长仪却没有轻易回答:“你结识的那位……宁渊公子,他不是偃师么?这偃甲记得也是他的吧,怎么,他竟看不出来问题在哪?” 长仪的语气不算好,竹青听了也不见愠色,脸上始终是那副温和儒雅的笑容,连嘴角的弧度都不曾变过:“公子确有研习各地流传的古时偃术,只是有时‘研习’却并非是为了施用。想必姑娘也有所猜测,偃甲的确并非公子所制,那天公子与姑娘探讨的技艺,也不过是从各地偃术名家手札中集采而来。” “不是为了施用,那还能为了什么?”长仪微微拧眉。偃甲并非宁渊所制,这点她早就猜到了,可她没有想到宁渊竟然偃师都不是。 她当时愿意信任宁渊,甚至能够放心将昆五郎交由他来修复,就是因为宁渊展现出的学识和对偃术的心得足以叫她信服。那绝不是看过几本手札、几册图纸就能得来的。如果真如竹青所说,这人不为了施展,而仅仅从字纸上“研习”,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只怕需要研习的籍册动辄成百以计。光是读过可不够,还得真正读透了,横贯纵比,融汇相通,甚至加入自己的心得,背后所要付出的功夫难以想象。 且不说这么多的手札籍册要从哪里找来,就说这份苦心,如果不是为了制作偃甲,何苦费这心血? “人族素有‘知己知彼’的说法。”竹青就这么笑着给了她答案,可笑意未达眼底,语气平静无波,更显得这副笑容如同面具、如同某种伪装一般,“惟有对敌手足够了解,甚至这份了解更胜于他自己,方能彻底击败他、折服他,叫他再也兴不起反抗的心思。” 长仪怔了怔,这一刻竹青的笑容在她眼里莫名变得诡谲起来。他仍然看着自己,有时是看向“阮姑娘”的眼神,可有时却像早已胜券在握的猎人正看着众多猎物之中再平常不过的一只。 竹青就这样看着她,最后添上一句:“于一人如此,于一族亦如此。” 长仪眉头紧蹙,半晌才应道:“看来你们是很有把握了?……所以你先前提到的对人族礼教、工技的研习,也是因为这个?” 她想起了曾经在青羊山见过的,竹青居所内满满当当塞了一屋子的书册,从天文历法到水文地俗,各行各当均有涉猎。那时只当他是真的爱书所以什么都读,现在看来,如果魔族一早就抱着为了征服而研习的这种心思,那么被他们所学去的人族之智慧,只怕早晚会变成攻向人族自己的兵戈,变成他们在人界经营、影响、统治,甚至同化人族的凭依。 如果魔族早就抱着这样的心思蛰伏在人界…… 这个猜想让长仪心中一阵悚然。 竹青却是若无其事的模样,也不在这个话题上再作回答,低头又抿了一口茶,再抬起眼时,已经恢复了平常温和无害的神色:“阮姑娘既已解了惑,那这偃甲的事,可否也请姑娘为小生解惑一二?” “……”长仪有些狐疑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这具偃甲这么在意,但到底还是如实相告,“偃甲之前应该有过几次损毁,可都不是大问题,没有伤及躯体中枢。严重的只有右臂与主轴的联结处,先前是完全断开了,后来被人接上过,可惜拼接的材料大概是临时找的,远远不及原先的轴材质地,也没能很好地熔接进去……这回枢轴一断,就连带着右臂上方,约是活人柱骨、琵琶骨的位置也断了开来,机关内灵力运转失衡,才使偃甲无法启用。” 竹青一边仔细听着,一边往墙边那具偃甲看去,果然见它的左半身几乎已经拼回了原样,右半身——尤其是肩膀到腰部的位置——却还缺着空,表面的覆体皮质被小心地掀到一旁,里头的机关能看得清清楚楚,枢轴都还空荡荡地垂落着,不知何故没有被续上。 他看了两眼也就收回了目光,这时仿佛又对那偃甲不是很感兴趣了,轻描淡写道:“原是如此,阮姑娘若是需要什么材料,待元赋过来时,大可与他交代。” 怎么是元赋? 长仪有些意外。倒不是说不能让她找元赋,只是竹青一直表现得好像对她关心热忱非常,又是送吃食,又是天天来找她闲谈的,而且跟元赋似乎不太对付——不见竹青一直都跟元赋错着时间过来,还从来不碰元赋留下的东西么。这时他不说客气一句让长仪有需要找他也就算了,反倒把长仪推去元赋那里,这就叫人奇怪了。 或许是长仪错愕的表情太过明显,竹青语焉不详地提了一句:“找元赋,想必他会很乐意为阮姑娘解忧的。毕竟……这世上最希望这具偃甲能被修好的,便是他了。” 他说完也不打算进一步解释,浅浅啜了口茶,便续上了先前的话题:“既然阮姑娘的故事已经说完,小生今日也为姑娘准备了新的故事。”竹青在这里顿了顿,抬起眼,迎着她略带不解的目光,加重了咬字,“有关朱邪族的故事。”
第236章 献祭 故事仍是要从那位魔君讲起。 “魔君与君后的嫡子虽是于诞下之初便受祭诸魔圣,封为朱邪王族少储,可他并未袭承魔君的天生神力,也不见展露出君后所属的月鹮一族应有的智谋。换而言之,这是一位再平庸不过的储君。” 竹青在“平庸”这个词上加重了咬字,品了品,似乎觉得这说法挺有意思,嘴角微微上扬了几分,露出一抹不知是嘲讽还是单纯得了趣的笑容。 “以君后的城府手段,这储君便是再平庸,她也自有办法将他风光妥帖地扶上那个位置。只是……魔族到底奉强为尊,随着其他姬妾为魔君接连诞下庶子,君后也渐渐起了旁的心思。”竹青说到这里便停了停,询问地看向长仪,“阮姑娘此前可对魔尊有所耳闻?” 长仪思绪一顿,不明白他突然问起这个用意何在,便谨慎地反问回去:“哪一位?” “千年前,率族攻入人界的那位。” “……我只在道门史录里读过关于那场战事的一些记载,听说那位魔尊修炼的功法很特别,能够从旁人身上汲取灵力,纳为己用。” 竹青听完点点头,没说对或不对,只是沉吟道:“朱邪王族的天赋确与灵力相关,却并非在‘化而为己’这一点,而是能短暂地将自身灵力打入旁人的经脉中,轻则封其灵力,重则可断其灵脉。阮姑娘出身道门,自该明白的:双方斗法,哪怕是分毫的差错都可致使千里溃败,何况至关重要的灵力,顷刻的迟滞便足以逆转战局。朱邪王族凭借此等手段,便是遇上高出一个境界的对手也尚有一战之力,因而得以遍扫群雄,盘踞南土数千年,威势不曾受过撼动。” 长仪也想到自己灵力被朱邪烈封住的情形了,经脉仿佛受着冰冻火灼的感受叫她想起来就忍不住皱眉:“那史录上记载的那位魔尊……” “凡事总有例外,朱邪王族中便出过两回例外。” 其一便是上回提过的那位魔君,天生神力,勇武非常。这勇武并不只是说他骁勇善战,更多是形容这位的性子武敢爽直,虽然袭承了祖辈传下的这一堪称得天独厚的天赋,可却从不屑在与他人比试时使用,而是要堂堂正正靠着自己的力量,正面胜过对方还不算,非要叫对方输得心服口服才算罢。 “在此之前,朱邪王族于妖魔界之中的名声其实算不得好。不少部族认为朱邪王族只是依靠天赋取巧制胜,胜之不武。魔族常说的强者为尊,尊的是真正的强者,而非以卑劣的手段取胜者,更不会接受这样的君上。”竹青摇摇头,为自己续了一杯茶,“直至这位魔君出世征战,才叫妖魔界诸族渐渐对朱邪王族有所改观,魔君也正凭着这份性子与作风,为麾下招揽来不少魔将。也正是在这时,朱邪王族才真正能让那些败于其下的部族归心信服。再有君后在其中斡旋游劝,这才有了使妖魔界合归一统的可能。” 其后的第二个例外,便是魔君与君后的这位嫡子。 “这位储君的特殊之处与其父恰好相反。”竹青在此卖了个关子,故意停下抿了口茶,让长仪盯着他等了一阵,才慢条斯理地往下道,“他不单没有袭传其父的勇武,甚至连朱邪王族的这一天赋,也未曾继承。” 长仪难掩惊讶:“可我……这是为什么?”她下意识就要说出与朱邪烈的几次会面,到底是止住了,转而顺着他的话问了一句。 竹青只是瞥了她一眼,倒没有对她脱口而出的那半句追问什么:“这便不得不提这位储君的又一个特殊之处了。” 前边已经提到过,君后出身以忠贞著称的月鹮族,她难以容忍魔君的多情不忠,对姬妾所出的庶子自然也视如眼中钉。但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或许还是自己所诞的嫡子的平庸。对外头的部族,她自有雷霆手段叫他们折服;对底下的族民,她也能恩威并施收得他们的效忠;唯独对自己的丈夫,她无能为力,却又割舍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一个个姬妾带回魔宫内小心护着,她略伸伸手就让他如临大敌一般警惕。比起那些接二连三、新鲜一时的姬妾,她却更害怕看见丈夫对自己防备厌恨如敌人的眼神,到最后也只能妥协地看着她们与自己的丈夫恩爱,再诞下一个又一个的孩子。 等到那些庶子们陆续长大、显出天赋,陆续开始修习功法,甚至随魔君四处征战,被底下魔将赞叹“颇有君上之风”时,她才察觉到自己仿佛错过了什么,仿佛已经远远地落在了那些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姬妾后头。 她们夺走了她本应独属于她的丈夫,她们的儿子也正在夺走本应独属于她儿子的风光与地位。最后会是什么呢?她身为君后的权势,还是她与丈夫一同打下的基业? 她再不伸手,只怕真的永远也追不上了。 “君后召来族人,集月鹮族成千上万年积攒而来的智慧,最终于古籍中整合、化变出一道秘法。”竹青的声音依然如水般平静温和,平静之下却隐隐藏着多少暗流汹涌,“就在那位魔君前往人界游历的几个月后,君后密召心腹魔将连夜进入魔宫内,将魔君的数十位庶子女尽数囚禁于后殿,而后……” 便是一场血流漂橹的政变。 或者说,献祭。 君后所出的储君高卧在祭坛正中的圣位上,一如当年襁褓中受封王族少储的盛景,只是祭台周围摆得不再是族民献上的魔兽和用以活祭的别族战俘,而是与储君同父异母的弟妹们。 他们被倒缚着手脚,与平时用来祭祀的牲畜别无两样,身上被利器刻满了繁复的魔文,鲜血从特意划得深深的伤口中源源不断地淌下,顺着祭台上镌成阵文的血槽流过,逐渐汇入圣位脚下的血潭。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93 首页 上一页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