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榆随队赴往青原前到底还是留了十来个弟子供他调遣,待知道监天也留下陪他找人后,就又从监天阁的弟子中挑了几个拨过来,让他们找到阮长仪以后再留意一下唐松和金乌的下落。可见监天在找人这事上应该自有门道。 “不过是能看见些特殊的东西。”昆五郎问起来时,监天这么解释道,“全赖于舍弟留下的这双眼。” 昆五郎仰躺着,闻言微微侧过脸,看向她那双奇异的重瞳。 “儿时,晚辈与舍弟常于村尾湖中垂钓嬉水。一日逢阴,湖中水鬼作祟,舍弟拼力托举晚辈浮至岸上,自己却溺于湖底。”监天说起往事来依然一派平静,“家中父母怨晚辈害死了胞弟,晚辈却冥冥有感舍弟仍在身旁。直至被师父收留于仲裁院,方知预感无误,舍弟也自此化作了晚辈的又一双眼。” 那平静的、重叠的两道声音仿佛带着某种言咒,空灵地回荡在昆五郎耳畔。屋子中央的香炉烟火正盛,袅袅升起的香雾被紧锁的门窗尽数困在屋内,氤氲着愈积愈浓,慢慢模糊了昆五郎的视线。 就在这一片朦胧混沌中,昆五郎恍惚看见监天的面容化作了重影,一时分,一时合。分分合合间,其中一张影面渐渐变化,仿佛时光倒退一般化成了另一张与她八分相似,却明显是个孩童模样的面容——然后蓦地跳离出来。 监天眼中只剩下了一对正常的瞳仁。 而分离出来的那孩童虚影,赫然有着一双黑白倒置的白瞳眼。它正朝昆五郎走来,然后毫无征兆扑向了他的心口处。属于魂体的冰凉感一瞬间将昆五郎包围在内。 昆五郎闭上了眼。 …… 香雾袅袅。 长仪睁开了眼,眼底是一片迷茫。 鼻间萦绕着那股甜腻而缠绵的熏香味,是什么时候又被点燃起来的?她没有注意,同样没有注意到的是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她有睡着么? 长仪实在回忆不起来,只记得元赋离开不久,她歇了歇便又着手继续修复青衣偃甲。那两人送来的菜肴她却是一点也不敢动,怕里头被做过手脚只是奇异,其二是那些菜色她都看过,从素到荤,总有些她不认得的食物混杂在内,联想到有关魔族食人饮血的传说,叫她心里惴惴,宁可饿着也不动筷。 饥困交加的情况下,一不留神累昏过去似乎也不奇怪。 可……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眼前是云萦雾绕似的朦胧,但依稀也能辨认出是在一片山林里,四周尽是参天挺拔的杉柏,叶间挂着些许未化的霰雪——这绝对不是她记忆里到过的任何一处地方,长仪很确定。 周围正有一群群的人神色匆匆地穿行于林间,看上去像是凡间百姓,衣衫朴素至极,乃至褴褛,男女老少皆有,不少都带着行囊包裹,携家带口,倒好似是举族迁徙,或是逃难而去的。可他们都对长仪视若不见,哪怕就从她身旁擦肩而过,也不曾侧目分给她一个眼神。长仪甚至主动站到其中一个的去路上,试图问清眼下的情况,可话还没出口,那人就仿佛压根看不见有个活人站在这里一般,径直撞了上来。 ——然后从她身体中穿了过去。 “这是……梦?”长仪愣在了原地,怔怔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满脸皆是迷茫。
第232章 幻境 长仪静静站在原处,盯着行色匆匆的人群看了一会,忽然转身快步疾走起来。 她并没有随着这些百姓往山下走,而是选择逆着人流而上,试图翻到山林的另一面去——无论这是梦还是谁为她准备的幻境,又或者就像当初见到昆仙姑时的情况,她能来到这里必然有个中道理,以及目的,那么她要做的便是找出背后的原因,而后将其解决。 人群或许只是障眼法,或许引向的不过是幕后中人想让她看见的表象,就好比飘满了浮花的溪流,流水将这些落花裹挟去了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落花的源头所在,那片灼灼染艳的花林才真正是添彩入胜处。同理,只有从来处找到这些人奔走的原因,才能直面最真实的…… 长仪停下了脚步。 翻过这座山头复又行了三十余丈,周围已经再没有其他人影,只远远瞧见前头几间泥瓦屋的轮廓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那股甜腻缱绻的香味不知何时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清净高远的素香,似乎掺了点檀木粉,是敬奉神佛时常用的供香,偏偏又夹杂着一缕血似的腥味。 味道似乎来源于前方的云雾。 长仪却没有继续向前,因为云雾中正有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走来。那人从头到脚都裹在一身黑袍里,被风吹得猎猎鼓起,叫人看不清他的身形。可长仪就是没来由地觉得熟悉。这份熟悉感甚至胜过了她对未知的谨慎,她紧紧盯着那道黑影,没再犹豫便迎着那股不祥的血腥味走去。 脚步越来越快。 到最后几乎成了疾跑,逆着身后匆忙逃散的人群,小姑娘独自奔向了那道自浓雾而出的身影。越是靠近,那份熟悉感就越是强烈,那人走路的步调、动作、气质……长仪已经可以肯定地喊出来:“昆五郎!” 迎接她的却是泛着寒光的剑身。 那人横剑于前,在两人间隔还剩一丈有余时便阻止了她的接近。不止外边罩着的黑袍,他里面还穿戴了面罩、剑袖,甚至手套,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手里拿的也不再是薄薄细细的骨剑,而是仿佛从兵器铺里随便取的一把三尺剑——可以说这人全身上下压根没有任何能够辨认出身份的地方,但长仪就是能肯定他是昆五郎,或者说固执地认定他就是昆五郎。 “昆五郎?能看见我吗?” 小姑娘轻轻巧巧地绕开了他的剑锋,踮着脚举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那人保持着姿势没动,剑尖指的仍是正前方。就在长仪以为他也看不见自己,正要失望时,又见他放下了手,五指一松,铁剑便咣啷啷地坠落在脚边。长仪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那剑上,却见剑柄处——确切地说,是刚刚被他握在手里的那个位置——竟有些尚且粘稠的血渍沾在上头,剑身反倒干净得多,只有零星干涸的血痂残留在锋刃的豁口处。 他这是受伤了? 小姑娘一愣,那人已经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前走去,边走边伸手把外袍的兜帽往下拉,好像生怕别人看到他的脸。 长仪看看他离去的背影,又看看仍被云雾笼罩着的、散发出血腥味的几间瓦舍,面露纠结,几经犹豫后还是一咬牙,快步追上了那人,并且不信邪地对他的衣角伸出了手,倒要试试这人是不是真的也像那些百姓一般是虚幻的。 ——没能碰上。 那人一闪身就避了过去,顺带着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开。不过也因此停下了脚步,略微侧过头,好像在打量她。 “这不是能看见么,你怎么不……” 一阵风过,将他的兜帽猝不及防地掀起了点,虽然很快就被他又拉了下来,但那一瞬间已经足够长仪看清他的帽底下是个什么情形。震惊之下,她说到一半的话就这么断在了那里,只留余音尴尬地空荡着。 那双眼确实像极了昆五郎的,不过盛满了冷漠与防备,但也只有这双眼仍是她所熟悉的模样了。其他地方……额头,双眉,甚至眼皮,都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糜红的皮肉翻卷着,脓血从中渗出,露在面罩之外的半张脸已经一塌糊涂。 结合刚才剑柄上的血渍,不难想象这身严严实实的黑袍底下该是什么样的情况。 哪怕是与他相熟至此的长仪也被骇住了,一时怔在原地。那人见状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拉着帽沿,收回视线抬腿便走。谁知小姑娘回过神后立即就又提步上前,再次向他的衣角伸出手。 ——这次碰着了。 长仪抓住他的外袍不让他离开,一边踮着脚凑近,试图看清他的脸:“你怎么了?是被魔气腐蚀了,还是覆体的皮质出了问题?你别躲啊让我看看……” 他却仿佛受惊似的连连后退,一面死死拉着帽沿不放,撇过脸想要躲开长仪的视线,一面用力拽住自己的外袍往回扯,试图把衣裳从小姑娘手中抢回来。名号那么响亮的一个剑尊这时却好像忘记了自己的一身本事,跟一个小姑娘就这么幼稚地僵持了起来,直到长仪踮得脚酸,一个没站稳就“啪”一下整个人摔到了他身上,脑袋撞着了他铜皮铁骨的偃甲之躯,发出闷闷一声响。 这除了昆五郎还能是谁! 长仪揉着脑袋,多少有些委屈。好好的这人怎么别扭上了,就算是在幻境里,但既然只有他能看见自己,那就说明…… 等等,幻境的话……该不会是跟先前她看见的昆仙姑那样,眼前的昆五郎也是过去的某种映像?说起来她确实还戴着昆仙姑的那支梅花簪,上回也是这簪子将她带进的幻境里。 长仪轻轻呼出一口气,说不清心里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她还以为昆五郎也跟她进了幻境,又或者这地方根本就是他弄出来与她取得联系的,可如果这并不是现实中她认识的那个昆五郎,那现在的见面几乎没有意义。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她试探着问了,果不其然只得来他的摇头否定。
第233章 想法 “这样啊,那……” 长仪不好意思地松开他的衣摆,退后两步站得远了些,低下头有些尴尬地绞着手指。她本想着既然这都不是‘当下’的人与事,倒不如还是按原计划找出幻境的源头将其破除。可就在转身离开的前一刻,她仿佛从这人身上也嗅出了淡淡的血腥气,抬起的脚犹豫着如何也落不下去。 不论是当下的,抑或是过去的,哪怕只是一个存在于往昔、无法被“此刻”所更改的映像——那他也是“昆五郎”啊。 昆五郎……曾经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吗?用黑袍把自己掩藏得严严实实,厚重的衣料下是令人惊骇的满身溃烂。无人陪同,无人帮扶,他就这样拖着溃病的躯体独行于人群之外,即使远离人外也还要时刻将帽沿压得极低,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面对这副模样。 她应该在这时离开吗?就像走在前头的人群那样,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那……我可以看看你脸上的情况么?”长仪到底没能忍心撇下他不管,将要出口的话硬生生转了个弯,“我其实是……唔,算是个偃师,或许可以帮上你的忙。” 他显然愣住了,也没说行或不行,只是低下头沉默地看着长仪,半晌才有些迟疑地开口:“你,是谁?”他的声音沙哑得让长仪都不敢认,就像锈蚀了好几年的机关轴艰难转动着发出的那种动静,听着都替他的嗓子觉得费劲。 “我是……” 长仪下意识就要回答,话才起了个头便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是啊,她算是什么人呢?阮青玄的族人,以后将这具偃甲从库房带出来重现于世的人,或者注定会在未来与你相遇相识的……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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