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戎狄探子便威胁了当时的钦天监监正,要他为皇后腹中龙胎批上一个不祥命格,称会影响国运。 后人声泪俱下说家父本不愿屈服, 然而戎狄探子拿他威胁, 若是家父不允,那么便杀了他。 钦天监监正不得已之下, 撒了一个弥天大谎,直至十七年后, 他难逃良心谴责, 是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韪, 来到圣都, 揭露当年的真相。 那时正是设在章华台的除夕夜宴,几乎聚集了圣都中所有的权贵,这位后人便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了真相。 坐于龙椅之上的圣上神情莫测,半晌未曾言语,章华台中赴宴的权贵,忍不住开始议论纷纷。 有骂钦天监监正叛国通敌的,有斥犬戎人果真诡计多端的,有为宅心仁厚的先帝可惜的,甚至还有可怜宋今朝的…… 皇上终于出声,他一说话,堂下众人顷刻噤声,他说:“徐朗,你可知你今日所言代表了什么,你确定,你此言非虚?” “草民愿以性命担保!”迎着皇帝看不出喜怒的目光,当年钦天监监正的后人徐朗跪在殿中,朗声说道:“若非真相如此,臣没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来到圣都!请皇上还先皇之子清白!” 此后,徐朗又拿出了当年戎狄威胁他父亲的证据,算是落实了他的这番话。当着所有人的面,无论皇上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宋今朝背负不祥命格多年,受尽白眼,他这个做皇叔的,自然应该还他一个公道。 时隔十二年,将要满十七岁的宋今朝再度踏入了章华台。犹记得上一次来到章华台赴除夕夜宴,还是他五岁时,如今十二年过去,赴宴的权贵更迭,当年的五岁小孩也长成了少年。 少年一身的黑色,衣衫上没有任何的花纹,这样的沉寂与朴素与富丽堂皇的章华台格格不入。他再一次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站在殿中。 在皇上圣旨下来之后,少年跪在殿中接旨,皇上面容和缓,似是对这个命运多舛的侄子充满怜惜,一句“背负这么多年的不祥命格,辛苦了”,让章华台中的众人称赞圣上仁厚。 无论是皇上还是其他人,都在明明白白的告诉宋今朝一件事,在他当年背负不祥命格时,是当今圣上留下了他,他应该感恩戴德。 宋今朝听着毫无反应,甚至连谢恩也不曾,无视了一切的声音。 分明是生活在泥里的少年,却一身的傲气。 ——这是朝臣权贵对宋今朝唯一的印象。 宋今朝这一次依旧被安排在了宋辞尘的旁边,宋辞尘低声对他道了一声“恭喜”,便听得皇上说道:“虽说那监正已死去多时,但他做错便是做错,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今朝,朕问你,你想如何惩处这徐朗?” 宋今朝反问,少年声线清冷,说出的话却残忍:“我近日在博学馆中听先生讲授大盛律法,其中第三卷 第十七条便提到了那位监正的做法,当处以极刑。我认为,当剥皮拆骨,挂于午门示众。” 此言一出,满殿皆寂。所有人都想不到,这样残忍的话,是从一个少年口中说出。 大盛刑法不算严苛,最严重的虽是赐死,但若非当真是罪大恶极,也不至于以极刑剥皮拆骨。有御史禁不出口斥责:“这徐朗有罪,但也不至于剥皮拆骨!殿下此判是否太过残忍?” 宋今朝没理他,御史也不好再说什么,皇上当然更不可能说什么,毕竟宋今朝是受害者,他们不可能反过来去指责一个受害者。 只是对这多年后重新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宋今朝,他们也不禁有了新的考量,但无一例外,皆是负面。 皇上本以为这徐朗与宋今朝是私底下有往来,没想到宋今朝一出口就是极刑,显然是恨极了徐朗。 莫非今日之事,当真与这位在宫中多年寂寂无名的落魄皇子无关? 当然,皇上也不可能顺着宋今朝的话往下给徐朗极刑,毕竟从某种角度来说,徐朗也是无辜,且心怀大义——若是不义也不会时隔多年说出真相。 杀了徐朗,也于他声名有害。 这件事便这样揭过,也不会有人有意见,只有宋辞尘,低声对宋今朝说:“今朝,你不该这样说的。这样的话传到今天章华台中所有人的耳朵里,他们会说你残忍,不知感恩……” “啊,是吗?”宋今朝的眼睛毫无温度:“堂兄应该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宋今朝的话勾起了宋辞尘的某些回忆,让他无言以对。与似乎是想把自己名声搞臭的宋今朝相反,宋辞尘的名声极好,圣都几乎都称赞大殿下温润清雅,有仙人之姿。 …… 无趣的宴会很快结束。 外面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宋今朝没有撑伞,穿着对于寒冬腊月来说稍显单薄的衣物,毅然决然的踏入雪中。 宋修竹撑着一把绘着斑驳竹影的青色油纸伞,在避开众人的视线后,不紧不慢的跟上了宋今朝。 “今日徐朗出现,当真让本王猝不及防。本王是不是该恭喜你,终于摆脱了这骂名?” “皇叔一直不愿为我翻供,我如今也要满十七,该入仕途,自然不能一直背负着这骂名。”宋今朝平静回应:“皇叔既不愿助我,我自然只能依靠自己。” 宋修竹幽幽叹道:“本王不是不愿助你,而是现在时机尚未成熟,你也羽翼未丰,如此大张旗鼓,本王是怕你招致祸患。” “是么。”宋今朝不置可否,大步和宋修竹拉开距离。 宋修竹言尽于此,停下脚步。 侍卫藏影从远处跟上宋修竹,出声说道:“王爷,这宋今朝未免太不听话,也太不识趣。” “倒也无妨,本王也没想养个傀儡,他有自己的主意,是好事。”宋修竹温和的笑了笑,看着当真像是一个慈爱的长者。 藏影说:“就怕他不知感恩。” “别的本王都可以不在意,但只有一点,你去查一下,他是如何知晓徐朗下落的。明明本王寻他,也许多年了,但都遍寻无果,他是怎么找到的呢?” “是!” …… 长寂宫。 数年过去,长寂宫依旧是那个长寂宫,只是越发寂寥。因为如今的长寂宫,在三年前,全公公也去世了,便只剩下了宋今朝孤身一人。 思及全公公死因,宋今朝平静的心尖依旧会掀起无尽波澜。 宋今朝点了灯,静坐了一会儿之后,忽然看看四周,问:“你在吗?” ——在。 被他铺在桌面上的宣纸上,立刻跃上了一个黑色的字眼。手执毛笔的岁岁,立刻回应了宋今朝。 这些年来宋今朝的生活乏味可陈,他将那样漫长的岁月都过成了同一天,白日里在博学馆中学习,傍晚与晚上就去宣华殿习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可就苦了岁岁了,跟着他不好玩,白天的时候外面有太阳她也不能乱跑,晚上去宣华殿又太远她懒得跑了,她便依旧只能在椒房殿和长寂宫往返。 当然,为了多蹭仙气,岁岁大多数的时间都是留在长寂宫的,虽说宋今朝经常不在,但留在他的寝殿她也能蹭到不少的仙气。 可是真的好无聊啊!! 岁岁本来以为他十三岁生辰知道她的存在,也知道她是住在长寂宫的小鬼魂之后,一定会像小时候一样天天喋喋不休的和她说话,而她一定会很苦恼,因为用触灵诀要消耗鬼气。 可是没想到宋今朝每天回到长寂宫,有的时候身上的伤都不上药了,倒头就睡,根本就不和她说话。 对比小时候的哭包话唠,岁岁不免觉得有了落差,但她也不好意思打扰宋今朝,因为他每天也都很辛苦了,她还是安静一些比较好。 所以,这么多年来,岁岁都只安静的待在长寂宫,只偶尔宋今朝和她说话的时候,会和宋今朝有短暂交流。 不过交流的次数真的特别少,以至于宋今朝一说话,岁岁就立刻迫不及待的开始写字了。 ——德公公唤小殿下去做什么呀? 宋今朝轻描淡写的道:“当初说我命格不祥的钦天监监正,他的儿子出来为我翻供了,我以后不必再背负命格不祥,日子会好过许多。” 多亏了当年先皇后交给他的那封信,宋今朝才了解到了关于他身世的一些真相,也找到了徐朗。 他的父皇母后,并非什么都没为他做,他们为他做了很多,只是变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 ——哇,监正的儿子真好!世界上真的是善良的人比较多啦。 宋今朝沉默一瞬:“不是。” ——嗯? 宋今朝从岁岁的字迹与内容上,猜出她的年纪可能不太大。只不过自“初见”时,岁岁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宋今朝便猜测她不想说太多关于自己的事情,所以从未多问。 只是今天,或许是终于摆脱了这骂名,宋今朝自然不可能完全心无波澜,他还是很开心的,所以,他忍不住问:“你几岁了?” ——十三岁。 “是个小姑娘……”宋今朝小声嘟嚷,毕竟他十三岁时,可不会像这小鬼魂一般天真。 岁岁清楚的听到了他说的话,她一时觉得有点好笑。 ——小殿下是觉得我年纪太小了吗? 宋今朝不假思索的回答:“是。” 岁岁是真的哭笑不得了,她真想告诉宋今朝,崽,你还在光着屁股在摇篮里乱爬的时候我就已经十三岁啦!怎么还觉得我年纪小呢? 岁岁捏着毛笔,几次动了动笔,但都没将她心中所想写下来,她要是真的写下来,宋今朝一定会很不好意思的。 宋今朝盯着那支毛笔,见岁岁迟迟不落笔,他又说道:“我觉得十三岁是早已懂事的年纪,我没有嫌你年纪小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那为什么迟迟不落笔?随着年纪渐长,有些话已经不能无所顾忌的脱口而出,宋今朝说:“我休息了,你呢?” ——那我也睡觉吧。小殿下,晚安。 “晚安。” 宋今朝将岁岁写过的宣纸妥帖放好,然后重新换上崭新的宣纸,供她使用,才去休息。 …… 最是一年中寒冷的时节,是远在大盛北方的北地,最寻常的天气。 雪山连绵不绝,终年不化,这片寒冷的极北之地,却是抵御犬戎最坚固的防线。 十七年前犬戎攻破防线入朝,北地一片混乱,是当年失去了双亲与妹妹的镇北王世子接任王位,毅然决然的选择回到北地,将还在北地肆虐的犬戎人赶了出去。 对于北地的百姓来说,镇北王孟祐年是他们的英雄,是北地的保护神。 寒城,镇北王府。 在北地安定了之后,孟祐年便没有再留在北地,常年不归,这座冰冷的府邸,也一直没有等到它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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