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自己还表现出,对木枝遭遇明显的同情。 木枝同样有优势,如何就慌张起来了? 木枝眼睫微颤。 稍稍沉默后,她道:“我出身贫……贫贱之家,自然没有名门少爷小姐那般讲究。” 枫无眠冷嗤:“不是名门教养,名门出身的渣滓便少么?” 木枝再度沉默:“那我便也说说,我的境遇吧,至于是否有罪……听完也便有定论了。” “我也有个弟弟。” “只是不如枫道友这般家世显赫,我与我弟弟,只是西岐游荡的孤儿罢了。” “无父无母,弱小无依的孩童,在民间会遭到何等欺凌你们不难想象。有许多次,我与弟弟差点便死了。” “直到某次,弟弟风邪入体,若无医者救治,必死无疑,为了钱,我出卖了身体,没了底线,之后便无所谓了。” 听到此处,枫无眠对木枝的厌恶表情,终于有所转圜。 “我当年也曾高烧不退,”说罢,他又明亮自豪起来,“是我姐姐一步一叩首,求至老君观,结果误打误撞打动了那日恰好前往进香的我师父。” 这便是枫无眠姐弟二人命运扭转的关键点了。 两对姐弟,相似的处境,却是截然相反的命运。 木枝为了救弟弟,自甘堕落出卖身体,自此再难回首。 枫轻语为了救弟弟,一步一叩首,坚守清白,打动了贵人,自此命运大不相同。 木枝神色越发黯然,说了几个字,便剧烈咳嗽起来,这一咳就是撕心裂肺,怎么都止不住。 清禾甚至觉得,她快要将自己的心都呕出来了。 见木枝颤抖着手去抓床头丝帕,清禾连忙递上,木枝来不及感谢,就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 半晌方才停息。 她咳完后,丝帕上赫然是触目惊心的血块,以及疑似器脏组织的浅红色碎沫。 “后来……师尊发现了我。”木枝道,“她说我与天道有缘,便将我收入慈周心庵,要我做神女。” “你弟弟知道你如今成为了这样的人么?”枫无眠带了质问的口气。 他显然有些与木枝弟弟共情。 “他不知道。”木枝轻声道,“他当我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此刻她说话情态已没了之前的温婉动人,只是平静陈述罢了。 她靠在床头。 像是朵干枯褪色的芍药。 原本洁白柔软的花瓣,此刻已泛着难看的污黄。 枫无眠原本想讽刺两句,可看木枝这般情状,终究闭上了嘴巴。 若是他姐姐当年这样,他想必也……不,他姐姐高洁端庄,如何会做这种事! 设想这种前提,乃是对她的侮辱。 “我的供词已说完了。” 木枝轻声道:“对弟弟不诚,持身不净,供奉天道大人不忠……这般污秽零落之身,如何做得神女?” 慈魄师太当年执意收她,道她与天道有缘,如今更是一力主持,要她成为神灵新娘。 “我不信天道,只是完成任务,一日捱一日罢了……我也不知师太为何如此信我。可我总觉着,若当真献祭了我,只怕便才是真正亵渎冒犯了天道大人。” 清禾心说未必。 那慈魄师太,大概真有几把刷子。 木枝确实有天命,否则祓神与她不会站在此处了。 “如今,二位前辈欲如何处置?” 木枝看得出,在场做主的人其实是那个小姑娘。 看似强横的枫无眠,实则为他们所压制。 “你既然从未害过无辜者,那自然无罪。”清禾斩钉截铁道,“为世态所逼,为保护家人而一时折节算不得屈辱。” 枫无眠目光登时转向清禾,只是想起自己与她师尊强大的实力差距……罢了。 真当清禾与他争论几句,他们此刻情势便是平等的么? “但我于此世已生无可恋。”木枝望向清禾,如死水般的眼眸,终于露出淡淡感谢温和来。 她平和道:“虽然未有显赫家名,但我如今,自忖愧对祖宗,愧对天地,难面亲弟。” 木枝木枝。 她不是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高洁之花,只是沉默忍耐寒风的黯淡花枝。 “这般苟且下去,活之并无意义,死了若能救一高洁女子性命,却也算有些贡献。” 清禾皱眉,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想。 “你不考虑你弟弟了?” “这便是我与枫无眠的交换条件。” “我平白予你性命,救你姐姐,却也不是无缘无故。” “我弟弟羽翼已成,自立不难,可他青涩单纯,不通人心诡谲,我死之后,慈周心庵定会发疯,必然要报复我弟弟。” “而过去,也是他们屡屡以我弟弟胁迫,使我做了许多不愿为之事。” 木枝平心静气道:“我要你以道心向天道起誓,在我死后,定会将我以下陈述之人尽数铲除。” 望着虚弱纤细的女子,不知为何,枫无眠原本准备回绝部分的话语,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好。” “我向天道起誓,若你将性命予我阿姐,那我定会杀尽负你之人,直至我殒命于此。” “所以,木枝,你认为自己有罪么?”清禾郑重问道。 木枝从少女询问中,听出了鼓励的意味。 她怔怔抬眸。 “现在你还有重来的机会。” “你为何如此对我?” “嗯?” “你我无缘无故,你为何待我这般好?” 清禾这才想起,原来她与木枝最开始还有段阴阳怪气(虽然对的是祓神)的前缘在。 不过那本就是玩闹之语,如今更是早就忘在脑后。 “因为怜惜与尊重。”清禾真心道,“我觉得你值得有更好的选择。” 木枝感受到了少女的真诚,她喉间微梗,随后哑声道。 “可我见到的女子,之间多是勾心斗角,难有真心。” “那是你们慈周心庵风气不正。”清禾道,“我是觉得,女性之间倒更要互帮互助些……哎这些扯远了,而且是我个人想法,你是否认同都无所谓,且说正事吧。” “选择的机会……” “没有人应该为另一个人而活。” 清禾像是无意陈述,又像是警醒提点。 干枯芍药般的女子倚靠在床上,平静眸光望向仍未被打开的窗户,仿佛借由穿过那层薄薄窗户纸,意图窥见天光。 她如此出神地望了片刻。 “那就让我,最后向天道大人冥想忏悔一次吧。” 她此生。 了却了与弟弟的因果。 了却了与仇家的因果。 唯独天道大人,却是白白予了她八年荣光,却从未向她索取任何事物的。 “我已无法向天道大人赎清罪孽,只好如此谢罪了。” 冥想祝祷需要静室,这是对神灵的敬畏。 枫无眠尚有不情愿,担心木枝是要进行天人感应,搞出幺蛾子来。 不过他反对无效,被清禾强硬地拉走了。 祓神也随着清禾走出房间。 外面的看守者,不知何时,已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他们只需在此处等候木枝便是。 木枝倚靠在床头,说是要祝祷,可她伤势过重,自己根本无法独立行动。 “天道大人……” 木枝轻声呢喃。 她从未虔诚信奉过神灵,只是因为表现出信奉天道,能够稳住她的一切,能够庇佑她的家人。 于是,她便一举一动,都已最虔诚,最恭敬要求自己。 她自问无论是哪一方面,都比灵涅,与另外一人待天道大人更恭敬。 可本心…… 她从未有过信仰。 只是因神灵缘故,她得以自淤泥中窥见天光。 而临终末路,最后一语,又是与神灵。 她轻叹一声,却不知从何言起。 便只竭尽全力直起身,不顾胸前剧烈的疼痛,忍着伤口的撕裂,向虚空处徐徐下拜。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这一生,生如浮萍,死如浊泥,谈不上什么善不善的,临死之际,无以为报,只能虔诚信您一回。” 然而,就在她将要下拜之际。 一道微风托住了她的动作,避免她再一次撕裂伤口。 “你还有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淡漠的男人声音在虚无的高处响起,空灵而冰冷。 “一切皆可重来。” “……??” 身为神女,她相比常人,接触过不少天道当年遗留之物,也是因此,她知道天道存在,却又因其高渺,格外迷茫。 她瞬间认出这个似有若无的气息。 是?! “天道大人!!” 这短促的一声,饱含了种种情绪。 如同一朵干枯芍药,残留的洁白。 是惊是惧。 是哀是恨。 是喜是悲。 “您为何,还愿意给我一次机会?” “你应有一次重来机会。” “了解真相。” “自决生死。” 那冷漠声音稍顿,最终,还是带了木枝听不懂的,仿佛人性般色彩。 “没有人,应该为另一个人而活。” 嗯……? 这句话有些熟悉。 是那个名叫清禾的女孩说的。 木枝先是微怔,随后眼里浮现出单纯的,浅淡艳羡。 那小姑娘说同为女性,便会对她心存怜惜,会对她由一开始听闻神灵新娘身份的少许尖锐,变得温柔体贴。 “确实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 清禾的情绪变化,木枝在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枫无眠没有讽刺错,阅历看人这方面,她确实比那单纯小姑娘强上许多。 正因此,清禾的态度转变,木枝也心知肚明,反而因此情绪格外复杂。 清禾和她……太不一样了。 哪里都不一样。 名叫清禾的小姑娘,是她平时最会远离的人,也是认为相处不来的人。 干净,善良,温柔。 零落成泥碾作尘,说得便是她。 或许她曾经,也是某人眼中的大家闺秀。 但如今,她这般难堪情状,不谈也罢。 木枝此刻已做好生死预想,念头通达,说话相较平时拘谨,大胆许多。 同为女性,对某些事情,她会更加敏锐。 于是,木枝轻声问道:“其实,清禾就是您属意的神灵新娘吧?”
第七十一章 明月入我怀 木枝说完后,意识到失言,这话之于她与天道的关系还是过于僭越了。 她供奉天道近十年。 其实也不能算一无所知,至少整座慈周心庵,目前应当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天道,可实际上,她对天道仍然是一无所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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