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珠从未多说什么,仿佛视若无睹,但其实也隐隐观察他心性,愈发满意。 出游的时候,东海的臣子会每两日以龙舟送来奏折请敖嘉元批阅,青秋说:“他打小就有本事,那些折子我看得眼前冒花,他却不一样,他还没桌案高的时候就能看懂奏折,几百岁的时候就要求亲政,当时还有许多人不同意,我也说不清怎么的,他把那些不肯放权的东海老臣全拾捣了一遍,然后东海就他说了算了。” 旁边一起啃甜瓜的阿蚌不由称叹:“奶奶的,你还真生了根冲天好笋啊。” 青秋得意:“我都说了,祖坟冒青烟了嘛。”青秋举着一块瓜挥舞:“你看我是笨蛋,敖广那更是蠢货中的蠢货,偏偏儿子这么出息,哎呀,一定是老天有眼,补偿我,才叫我给小姐生了这么个好孩子。” 阿蚌没当回事,拿西瓜皮扔她,笑着啐骂:“不要脸,还给小姐生,你那叫傻人有傻福,有这个好孩子孝顺你,以后只管当个逍遥快活的太后老佛爷吧。” 青秋气恼得乱叫,把瓜皮又扔回去,和阿蚌打成一团。 珠珠正在看西海王的信,这家伙已经到东海边疆了,听说她也正好外面游玩,就邀请她在附近汇合。 珠珠看一眼周围的海图,随意挑捡出个临近的城池名字写在信中,把信放出去。 她没管青秋和阿蚌的打闹,不过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的确对敖嘉元这孩子生出更多考量。 天色已经不早,车辇就行驶到附近城中暂住,这是座临海小城,不曾建有行宫,今夜就留宿客栈中。 青秋身子弱,见到珠珠和阿蚌太亢奋,在车厢里兴奋几天,今天已经彻底萎靡了,下车的时候泪眼惺忪一个劲儿打哈欠,敖嘉元要去搀扶母亲,母亲摆摆手,道:“没事儿,你阿蚌姨管我就行,我刚才隔着窗看这座小城好像在赶海,可有意思了,你一会儿晚上陪你姨母出去逛逛,给你姨母提东西。” 阿蚌笑骂:“呸,谁管你,我也要陪小姐去逛。” 青秋小母鸡护崽一样张开手臂,生拉硬拽把阿蚌拉上楼梯:“不行,我去不了,才不许你偷偷去和小姐好。” 敖嘉元应了声是,看母亲与阿蚌姨打打闹闹上楼的背影消失,才转过身,向仪仗最中间的车辇走去。 车辇华美,他那位“好姨母”就坐在其中,这么久没下车,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想到这里,敖嘉元心底突然莫名升起一点躁动。 少年龙王从车辇后面缓步走去,正欲靠近,余光就见一个身着半旧素粗布衣裳的年轻男子有些吃力地略跛着腿,慢慢走到车辇不远处,向北荒的一位掌事姑姑屈身行礼,低低轻声道:“这位姑姑…为鸾鸟洗羽毛的清枝没了,鸾鸟如今在大发脾气,不肯进厩,可否再赐些清枝。” 那男子相貌极为清雅,又隐有花霞般的瑰华怡丽,半边脸却生着疤痕,鳞片被人挖出,正在愈合不合间,显得狰狞,但又别有些凄怜的美丽。
第七十一章 他低下头,舔了舔她的手。 遥遥的, 敖嘉元见那北荒掌事姑姑露出气恼的神色:“每只鸾鸟十日一洗,这是多少年的旧例,唯独那只头鸾桀骜刁钻,怕它闹事, 已经破例给它改成五日一洗, 它怎么还不肯消停。” 掌事姑姑气骂着, 无意间一低头才看见青年呈古怪姿势弯折的右腿,瞬时惊呼:“容公子!您的腿受伤了?可是那头鸾伤的?” “只是小伤, 不妨事, 刚才头鸾闹叫展翅,我不小心被它啄了一记, 姑姑不必着急,如今它已经被困在后院厩场里, 有禁军严加看守。” “昨夜突发大雨, 大风卷着海边沙尘落了它一身, 它爱干净, 勉强忍到今日,见到了地方即将进厩还没有清枝洗身,便大怒起来,不肯罢休。” 那青年说着话,想是腿伤得太重, 疼得额角隐隐浸出汗珠, 吐了口气,才低声道:“姑姑, 那头鸾高傲凶悍, 身份又贵重, 禁军也不敢使力制住它, 我想,不如来多求一根清枝,为它擦洗干净,叫它顺心了事。” “这…”那掌事姑姑顿时露出为难之色,道:“容公子,不是我不愿给您,实在是咱们手里的清枝都是有定数,那每一枝都是从北荒带来的,本算的是去一趟伊水再回来的路程,尽是够的,但因着大王下令,咱们仪仗先去了伊水、又直接转道来这东海,这行程拉长,原本足足的清枝就不够了,阿蚌大人早吩咐了,所有用度都节俭些,每二十日定用一次清枝,若要提前动用,是要向她老人家亲自请示的。” 那掌事姑姑往旁边客栈大门指了指,为难道:“刚才阿蚌大人就与青秋小姐进去了,青秋小姐身子不好,想是已经睡了,我们实在不好这时候去打扰,不如再忍一忍,等到明日早晨……” 敖嘉元淡淡瞥过一眼,本并未放在心中。 他往前走,在几人面前驻足,那几个北荒仆从见了他,忙向他问好:“见过龙王殿下。” 敖嘉元注意到那美姿容的疤脸青年只看了他一眼,便自惭形秽般地低下了头,特地把跛腿往后收了收,给他让出道路。 “去取两袋沐泡子来。” 敖嘉元吩咐身边侍从,又对那掌事姑姑道:“我们东海皇室为驭兽洗鳞,多用这种东西,是生长在海底的一种海草碾粉和药草搓成丸子,清洗效果颇佳,不知你们的禽鸟也能否用,可以拿去试试。” “哎呦,殿下,怎好劳您关心这等小事。”掌事姑姑惊喜不已,忙福身道:“谢过殿下,谢过殿下,应是能用的,那头鸾鸟最体壮膘大,用洗鳞的粉也能行,先今夜糊弄过它一遭罢了,” 旁边的青年并不做声,只默默随着一同又行礼 ——但他毕竟伤了腿,行礼极吃力,即使已竭力遮掩,也不免显出狼狈之态。 敖嘉元远不算个善心人,但路见之事、也可顺手为之,看这青年粗布旧衣,恐怕也没有钱财和办法得来什么好药,若是只用低等奴仆能得的丹药,这条腿或是要废了。 敖嘉元并不介意给北荒的人一些优待,淡淡对侍从道:“再随同取盒好伤药来。” 闻声那青年身形微微一震,他没有抬头,只默不吭声像又要俯身行大礼。 敖嘉元淡淡随口一言,也无意再与一个仆从说话,正要转身,身后突然传来帘子被掀起的动静,伴随着一道冷漠的声线:“不必管他,那是他自作自受,上赶着找这些苦头吃。” “……” 敖嘉元要转身的脚步顿住,眼神倏然一变 ——她竟知道这个青年,口吻还如此熟悉。 敖嘉元两道目光变利,猛地看向跛腿青年,见那青年全身一颤,仿佛突然背负万斤巨力,以致不堪承受。 众北荒侍仆纷纷跪下恭称:“大王。” “…”敖嘉元身形滞停半响,缓缓转过身,低头拱手道:“姨母。” 车辇窗帘被掀起,露出半张美丽凶戾的脸庞,敖嘉元看着她对自己微微点头,目光便转落在那青年身上,露出冷笑之色:“有些人,天生骨头轻,不愿意做刺史,就乐意做给驭兽欺负的奴才。” “…”青年紧紧咬着唇瓣,跪在地上,整个人竟隐隐显出倔犟执拗之态。 不知为何,敖嘉元忽然觉得他无比碍眼。 他甚至突然想,他的这位“姨母”、这位北荒大君何其冷酷无情,也许马上就会下令把这人拖出去斩杀了。 窗帘被“砰”地关上,过了会儿,门帘被撑起来,车厢里先走出个艳丽魅惑的年轻女子,打扮妩媚妖艳、一身浓重魔气,神色却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她轻手轻脚殷勤撑起帘子,过了片刻,强盛美丽的凤凰大君才从车厢中走出来,几步跳下车辇,径自往这边走来。 敖嘉元袖手站在一旁,静等她下令杀了这个卑贱僭越的狂徒。 但她没有。 她负手走来,走到他身边,目光却垂落,居高临下垂睨那青年,懒懒道:“你还不后悔?” “……” 敖嘉元指甲缓缓掐陷进掌心里。 他看见那卑弱如蝼蚁的奴才低头咬牙,声音沙哑,像几乎带上可笑的哽咽泣腔:“不…宁…不悔。” “——” 妖王没有发怒,她甚至看上去不是很生气,只是盯了青年一会儿。 敖嘉元从她眼中看出一点怒火、一点百无聊赖、又同时渐渐升起的一点兴味。 …相处这些时日,敖嘉元从没在她眼中看见过这样的情绪。 “!”少年龙王心中像蓬地燃起一股火,瞬间烧烈。 敖嘉元突然上前几步,开了口:“姨母,今夜汐落退潮,城外该有百姓赶海,母亲说您还没见过,命我陪您去看一看热闹。” 少年冷淡克制的声音打断了大君带着兴味的凝视。 这条垃圾霞光蛇这么不识抬举,软硬不吃—— 珠珠一度表现得非常不悦。 但符玉知道,不悦归不悦,还是小鸟的身体更诚实,终究因为这小青年的倔犟升起更浓厚的兴趣。 人总不会因为别人全心全意爱慕自己而太生气,尤其当她还拥有轻易裁决这条小蛇性命的权力。 符玉看得出来,这条小蛇的确对珠珠一片痴心,为了博得她的青睐,甚至连性命都敢抛在脑后了。 它都看出来,少女当然也看得出来。 少女有一张美丽的、容易惹人追捧的脸庞,少女从小深知这一点,挖掉情根之后,她变得更冷酷而暴躁,所以她粗断就把大部分人对她的爱慕视为对她实力和相貌的垂涎。 虽然也许事实并非这样,但她已经懒得去想那么多,如今她有一副太冷酷凶异的心肠,又多疑而倨傲,她轻蔑情爱、尤其是敌人的爱,比如飞镰王那等魔王,因为她认为她是凭借强权把人打服的,所以哪怕人家涕泗横流说爱她,她也当人家在虚与委蛇,没有任何怜惜,从始至终只把人家当俘虏和奴隶,兴致起来直接把人杀了都不会有一丝波动。 但容宁这样柔弱善良的男子,越是柔弱无辜、越是纯善、越是执拗地表达对她的感情,就越显得纯粹干净。 而对于这样她认为相对“纯洁干净”的爱意,虽然她也同样冷漠,但的确态度更好一些,也或许…是更恶劣玩味? 珠珠盯着容宁,那眼神刚变得闪烁危险一点,就被少年清哑的声音打断。 珠珠才回过神来。 珠珠把目光从容宁身上移走,看着少年点点头:“行,一会儿去看看。” 少年问:“姨母可是倦了,想先回客栈歇息?” 珠珠:“不,我要先去管管我的鸟。” 掌事姑姑忙道:“大王,敖殿下送了沐泡——” 珠珠直接打断:“什么也不必,十天洗一次还嫌不够,它们还当自己是白丝帛造的,一点风吹雨打都受不得。”她冷冷说:“这些年我不在,阿蚌娇惯它们,惯得它们骨头都轻了,纯是皮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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