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玉笑起来,声音更温柔了:“我说再多好话,也要心胸宽广的大王愿意宽容才是。” 珠珠才不承认,冷冷说:“我不宽容,我只是给你颜面。” 符玉又轻轻地笑,那笑声轻软柔和,如清风中的细铃在她耳边摇曳,没有一点侵略的不适,只有让人心情渐渐平静的和舒。 珠珠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她低下头,重新看着面前鳞甲青涩的金色龙王,它像蒙着一层灰翳的明黄竖瞳始终紧紧凝望着她,烫热的鼻息喷在她肩膀,像要烧开的水汽。 它的头颅靠过来,像想要舔舐她的脸和脖颈,珠珠被符玉顺了一把毛,倒也没那么生气,此刻只抓住它的獠牙,制止住它靠过来的动作。 她抓住它的獠牙,然后用力一推,把金龙的头颅推开。 “哗——” 不等金龙再把头转过来,猝然响起破水声,旁边海面猛地冲出一道幽蓝泛绿的身影,像一颗体壮膘肥的大炮弹,趁机气势汹汹把金龙撞开。 “唳——” “嘎!嘎嘎!!” 头鸾浑身湿淋淋,怒到全身羽毛爆炸发出鹅叫,它凭着一口莽力硬生生撞开金龙,挤到礁石前冲着珠珠挥舞翅膀大叫着告状,整只鸟从头到尾奋力表现着什么叫大写的义愤填膺。 “嘎——嘎嘎咯哒!” “……” 珠珠嫌它吵闹,瞥它一眼,头鸾的叫喊声一下小了许多。 珠珠这才纡尊降贵般抓一把它头顶的羽毛,刚才还唧唧嘎嘎大吵大闹的头鸾全身一下软了,翘起花枝招展的尾巴毛用力摇晃,爪子扒着礁石,小狗崽一样凑过来想蹭她的手。 “嘎——啊!!” 但还没它碰到,就猛地发出一声惨叫,然后像被什么生生扯下去。 龙吟变得低沉而充满威慑。 大雨化为水雾,淅淅沥沥从天空洒落,夜色中,月轮高挂,遥远平阔的海面,鸾鸟与金龙在海天相接的尽头厮打咬闹,两头巨兽在海中起伏的身影,都像浮上一层朦胧的月华。 珠珠远远望一会儿,呵了声,转身跳下礁石,走到海边的沙滩坐下,命魅女给她锤肩膀。 魅女:“……” 魅女强笑着,瑟瑟发抖战战兢兢给这恐怖的小祖宗揉肩膀。 漂亮魔女伺候人的手段十分优秀。 珠珠舒舒服服半眯着眼,靠软枕一样靠在魅女柔软饱满的怀里,望着海面。 直到月上中天,那两头巨兽的大战终于告一段落,金龙在从遥远的海尽头深潜,等到浅海的海面再浮出水面,在迸溅的波光和水花中,逐渐化作一道高瘦隽俊的身影。 少年的肌理如大理石一般苍白,有着柔韧而冷峻的线条,胸膛仍有着年轻人的干净单薄,沿肚腹整齐排列出肌肉的轮廓,七零八落遍布着刚刚新鲜的血痕和伤口,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他慢慢踩着水,向海岸走来,墨发披散,少年掌权王侯的清傲冷淡尽显无疑。 珠珠闭着眼,感觉到给自己揉肩膀的力度逐渐轻了,听见身后魅女悄悄咽口水的声音。 珠珠懒懒问:“不是都说你对你们魔帝一片痴心?” 魅女尴尬,支支吾吾:“…大、大王,妾身虽是仰慕陛下,但陛下、陛下威沉深重,不容近身,可小龙王还年轻,龙族好美色,可以相好……” “当然,妾身有自知之明,绝不敢对小龙王有非分之想。”魅女连忙补充,又忍不住望了望那年轻俊美的龙王,口水都差点流出来,才忍痛转头对小暴君狂拍彩虹屁:“小龙王是大王的外甥,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必能成为大王的左膀右臂,妾身恭贺大王得 此大将,如虎添翼。” 珠珠哈声一笑。 另一片海面,鸾鸟也仰着脑壳凫水出来,抖抖羽毛抖掉浮水,先一步屁颠屁颠跑过来,围着她唧唧叫打转。 片刻后,少年也终于从海中走出来,只穿着一条单裤,半身赤着,肌骨清冽分明,他走过沙滩,走到珠珠面前,先单膝跪下,低头道:“嘉元刚才冒犯姨母,自知大错,请姨母责罚。” 珠珠终于睁开眼,摸了摸鸾鸟低下来的脑袋,摸了几下,才起身,缓步走到少年面前,居高临下凝视着他。 她突然抬手,毫无征兆猛地重重在他脸上扇了一记。 “嘶——” 身后的魅女瞬间倒吸一口凉气,又赶紧惊恐自己捂住嘴。 少年龙王被扇得侧过头,半边脸颊瞬间泛红肿起。 珠珠收回手,神色从容,好像扇人巴掌的那个人根本不是自己。 她懒懒问:“知道为什么扇你吗?” 少年道:“知道。” “知道就好。”珠珠说:“你年纪小,看在这是初次,我不与你计较,但下不为例。”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你没成年,你娘说你还没有过女人。” 敖嘉元突然抬头看她一眼。 “等你成年娶亲就好了。”少女瞥他,他年轻的身体清晰倒映在她眼瞳中,可他没有看见她神色半点动容,她甚至用长辈般陈述冷静的语气说:“如果你忍不住,就先纳几个妃妾,不要弄出孩子来。” “……”少年紧紧抿住唇,低下头去,没人看见他紧紧咬住的后牙。 珠珠怀着那点少的可怜的“长辈慈爱之心”勉强耐着性子给小少年讲点经验,叮嘱完就想走了,但走了几步,又想到什么,转身回来问他。 “一直忘了问你,你知不知道当年是我杀了你爹?” 少年低着头,没有看她,声音沉哑哑的:“知道。” “那你对我可有怨怼?”珠珠玩味:“你知道我杀了你爹,心里记恨不记恨我,想不想杀了我报仇?” 少年终于抬头,看她,目光复杂沉静,半响低声道:“我没有这么想过。” 珠珠:“嗯?” “我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少年声音变得有些冷漠:“我生父误以为侧妃有孕,为了妾侍母子强取我母亲的血,母亲性命垂危,是您救了我的母亲,杀了我生父。” “看来你都知道。”珠珠点头:“那你是觉得你爹罪不致死,还是恨我,想找我报仇?” 少年道:“我不恨,也不想找您报仇,是我父亲愚蠢偏激、薄情寡义,被奸人蛊惑,伤害母亲,害母亲落下旧疾,他死不足惜,如果他还活着,等我长大,我也会杀了他。” 珠珠这下有些诧异,点了点头,又笑道:“但我怎么觉得,你还是对我有点怨怼。” 少年道:“姨母多心了。” 珠珠:“真的吗,来,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 少年这次突然不吭声了。 好家伙。 珠珠想,他还真敢对她有点不敬之心。 怎么,他是活腻歪了吗?想死用得着这么积极吗? “怎么哑巴了。” “我看你刚才胆子大得很,现在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珠珠弯下腰,手按在他肩膀,缓缓用力,指头逐渐掐陷进年轻人饱满紧实的肌肉里。 少年全身绷紧,青筋如同无数细长的虫子透过苍白皮肤绷出来,活物般地轻轻抽跳。 “——”魅女眼睛都要看直了,几乎吞咽口水。 这样年轻俊美的小龙王,这小暴君真是铁石做的心肠吗,能这么狠心去□□? 魅女正这么吐槽着,少女突然扭头看她一眼,笑眯眯的,魅女只觉恶鬼盯上,几乎要当场跳起来,想都没想低下头装死。 珠珠重新转过头来,居高临下看着少年:“还不肯说?” 敖嘉元沉默不语,同样淡金色浓密的眼睫遮住眼睛,偶尔断蝶翅羽般地颤一下。 “我——没有…”他只缓慢低声说:“我敬爱姨母,我如今,没有半点,怨怼姨母。” 珠珠盯着他半响,倒看出他这句话是真心的,便呵哼一声。 她松开手,少年的肩头已经有五个青紫的指头印。 “好吧。” “好小子,骨头倒硬,饶你一次罢。” 美丽的大君神容重新恢复冷漠,懒懒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走了。 “走了,回去了。” 头鸾得意瞟他一眼,趾高气昂抬起头,张着翅膀扑扇就说着少女而去。 “大王,大王!” 魅女也跟紧追上,走之前还过来卖他一句好,低声:“哎呀,小龙王殿下,大王问您,您说几句好听的不就是了,不过没事,大王这次火气过了想必还是会器重您,您下次可要记得,别再惹大王生气了。” 敖嘉元没言语。 直到几人走远,他才抬起冷凝沉深的目光,久久注视那女君的背影。 她的背影那么纤细、又那么美丽,黑红王袍翻飞,掀动着无上强大的权力。 他怨怼她吗?也许曾经小时候是有的。 这高高在上的、冰冷而专横独断的北荒大王,从一开始就改变了他的人生,裁决了他的命运。 他的生父被她杀了,他是母亲唯一的儿子,他曾经迫不及待想长大,想主掌东海、想补偿母亲、想让母亲为他骄傲,想成为母亲最大的依靠……他想得那么多,可从来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后来才渐渐发现,虽然母亲与他相依为命,但母亲并不那么爱他、也从未真正想过依靠他。 哪怕母亲已经是东海的王太后、是他的生母,可母亲心里最重要的地方永远是北荒,母亲口中心心念念的人永远是那位北荒的少君、她的小姐。 从意识到这一点的那刻,他第一次升起愤怒与不甘。 他的幼年随同长大的不是童趣话本,而是他那位“姨母”的事迹,那传说中的北荒苏家的少君,她曾与天尊成婚结契,又扯断红线跳落天门,她曾经下过人间,曾与三生天的圣主定情,然后又生生剜掉情根,跳下忘川涅槃……所有的故事里,永远不变的是她的傲慢、绝情,那种让人发自心内畏惧又向往的冰冷和猖狂。 所有人都说她早已死了。 可在幼年的敖嘉元看来,她永远是活着,她像永远浮悬头顶的月光,无形而有实质,沉沉覆压在他头顶、压在他面前,以至于后来他成长为挺拔的少年和青年,掌权成为真正的东海王,心智成熟、阅历丰富,曾经幼年时的那些幼稚的怨怼与不甘逐渐消失了,可她在他心里,已经演变成某种习惯性的熟悉。 他以为她死了,如果她死了,那事情可以就这样渐渐平静地掩没进尘埃里。 可她没有死。 她还活着,她涅槃,她变成了北荒真正的大君。 她在伊水涅槃的消息传来,母亲喜极而泣,坐在屋里与北荒的侍女们相拥而泣,他带着臣僚走过,淡漠没有任何情绪。 他像一个怀揣暗宝的少年,怀着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听说她来的那日,他怀着所有无人知晓的复杂兴奋又冷淡审视的心情去见她……直到亲眼看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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