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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见素让赵珂宁坐在沙发上, 自己坐在她对面。 她抬起左手, 指节有节奏敲着面前小茶几，右手则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 朝赵珂宁道：“这个沙发挺软的，坐着很舒服，是吧？” 话语声不大不小，和指节的“咚嗒”声交错。 赵珂宁大脑里的齿轮转得还有点慢, 顺着对方的话感受了一下沙发, 确实挺软的。 但她身体还是有些紧绷，问道：“需要做什么特殊动作吗？” 尹见素微笑着摇头，声音低沉而缓和：“调节成自己最喜欢的方式坐着就可以了，让整个人放松下来，好么？” 说这话的时候，尹见素一直望着对面的人，缓缓眨眼。 她双眼清亮，带着洞察一切的清醒。如同冰川之巅, 分毫不差映出周围世界，可永远也不会汇入山脚的河流。 赵珂宁回望过去，下意识照她的话做，将身体陷入沙发里。 尹见素还是敲着节拍, 吐出的字正正好好踩在拍子上：“是想拿什么东西么？你的手从膝盖上抬起来了，在接近手机。” 赵珂宁只是无意识抬了下手。听到这话, 望向茶几上的手机, 其实还有一段距离。 尹见素没给人更多思考时间, 继续道：“现代人很容易离不开手机，每天都要放在身边才有安全感。” 说着，她偏了偏头：“不过也有少数人不这样。” “中小学明面上的校规都不允许带手机到学校，相对来说，学生比成年人的网瘾要小一点吧？” “为什么手机壳要选择蓝色的呢？你去过海边么？” 话题跳跃得有点快，赵珂宁只回答了后一个问题：“去过。” “刮风的时候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会吹来一股咸腥味？” 赵珂宁越来越迷惑了。 尹见素还是盯着赵珂宁的眼睛，接着问：“那里的雨天是什么颜色的呢？” “灰色和蓝色？” 都是冷色调。 “说起来，梧城的冬天好像很少下雪。” “啊……对。我在梧城住了十多年，总共就下过三四次雪，都没到一个小时。” …… 尹见素的嗓音比平时压低许多，语速也放慢，说话时带着某种诱导的语调，很容易勾着人顺着她的话走。 顾慕尘听了三分钟，才揉了揉眉心，强迫自己从她们的对话中脱离出来。 是现代催眠之父艾瑞克森式的混乱技术。 以联想、提问及非逻辑为著，旨在制造受试者意识层面的矛盾与混乱，继而进入无意识层面，达到高度受暗示状态。 尹见素用得很熟。 显然，她练习过很多次。 仅仅是想找回记忆，还是出于其他目的？ * 过了十多分钟，赵珂宁呼吸逐渐匀缓，眨眼频率也逐渐降低。 尹见素开始诱导时间定向迷失—— “你这个手机是什么时候买的呢？” “今年春节，我爸爸送的。” “这样啊。”尹见素停顿片刻，又接着问：“那你上一个春节收到了什么礼物？” “一条项链，就是我现在戴着的这条。” “看起来，你每年都会收到不同的礼物。 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收到过喜欢的礼物，是么？或许四岁的时候是一套积木，五岁的时候是一个洋娃娃…… 你明年的春节大概也会收到一份新的礼物——也有可能在那之前，或许是圣诞节，或许是某个纪念日…… 可能像今天一样是星期六，也有可能……”* 尹见素逐渐加快语速，不断转换时间参照物，将现在与过去、未来联结起来，并不断平衡三者。 所有混乱都被放大，赵珂宁完全放弃思维，任由自己陷入其中。 顾慕尘头一回听尹见素讲那么长一段话。 她压低的嗓音钻进耳朵，有点儿痒。像有人种了片蒲公英，却被不怀好意的微风吹散，尽数落在鼓膜上。 偏偏又不可抑制地犯困，让人只想躺在软和的绿草坪上，顶着太阳酣睡一场。 远处响起脚步声时，顾慕尘从蒲公英圃清醒过来。看了眼沙发上的两人，确认她们没受到影响，迎向声源处。 来的人是一群打扮得很有个性的少年少女，头发集齐了彩虹的颜色，还有几个人手指里夹着烟。 顾慕尘压下皱眉的冲动，编了个像样的理由，低声与几人交涉，希望他们可以换个地方活动。 那群人意外地好说话。 不过里面有个蓝色挑染头发的女生似乎看上了他，从旁边一个男生的怀里出来，问顾慕尘要联系方式。 顾慕尘和刚刚那个抱着人的少年对视一眼。 对方并没说什么，只朝他挑了挑眉。头发颜色是很应景的松石绿。 这群人还挺会玩的。 顾慕尘不明白自己的画风和这群人有哪点相似之处，会让他们误会自己跟他们是同一类人？ 他半晌无言，连拒绝都忘了。 那个女生依旧直勾勾盯着他，颇有要不到号码就不罢休之势。 想起上学期室友贩卖他微信的事，顾慕尘果断把李昊的联系方式给了对方。 输完号码，顾慕尘借口说自己手机没电关机，没办法通过好友申请。 业务流程熟练得一气呵成。 那个女生表示理解，对他抛了个媚眼，转身跟着朋友离去。 终于把人打发走，顾慕尘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到心上。 回到原处时，赵珂宁声音已经变了样，成了类似小孩子的音色，尖声说：“十岁啦。” 最后那个“啦”字还带了点鼻音，跟她这副浓颜系长相无比违和。 顾慕尘瞳孔生理性缩小。 尹见素说话方式也变了，换成温和挂的：“是个很小的年纪呢。” “是的呀。”十岁的赵珂宁似乎很喜欢在句末加上语气词。 顾慕尘想，不看赵珂宁的脸就没有那么重的违和感了。 他把目光移到尹见素身上。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尹见素笑起来的时候……这么好看。 好看到他都有点儿挪不开眼了。 这里光线匮乏，反而将她涂抹成克拉姆斯柯依笔下冷寂幽邃的月夜少女。 也可能因为是他的大脑还处于迟钝状态，眼球运动受到抑制。 正想着，又见女生的笑容里掺了点无奈：“所以有很多事情无能为力呀。” 顾慕尘忽然觉得，尹见素的句末语气词听起来很能哄人。 赵珂宁眨眨眼，似乎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又联想到了不愉快的经历，眼里蓄起泪水：“我太没用了。” 尹见素摸摸她的头，问：“当时教室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了。” 小学本来就放得早，小珂宁走了一半才想起忘带东西，回去时其他人都走光了。 “那仅你和她两个人，能对抗班主任吗？” 赵珂宁摇头。 “你当时带了手机吗？” “没有。” “那你回去能帮上忙吗？” 赵珂宁又摇了摇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尹见素从兜里拿出纸来，给人擦眼泪：“所以啊，这件事并不是你的错，罪魁祸首是那个毫无师德的班主任，对么？” 赵珂宁有些茫然，几分钟后才点头。 “而且你也想过安慰她，对吗？” 赵珂宁再次点头。 “既然如此，悲剧的开端不是你造成的，趋利避害又是人之本能，自保行为并不可耻。” 赵珂宁似懂非懂望着她。 尹见素又接着道：“十岁的小孩子本就不能游刃有余处理这样的事。但再过几年，你就要成为独挡一面的大人了。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尹见素本人并不喜欢鸡汤，但某些情况下，鸡汤确实管用。 “真的吗？” “你不相信我么？” “相信的。” “那就向前看，好不好？” 她尾音上扬的时候确实很能哄人。 “好。”赵珂宁渐渐止住了抽泣。 作者有话说： 催眠部分参考《艾瑞克森催眠治疗理论》及《艾瑞克森催眠教学实录Ⅳ二月人穿越式催眠治疗》，其实催眠的成功率很低，但见素她有主角光环
第29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自由意志是伪命题 催眠结束, 赵珂宁重新回了包厢，角落处只剩下两个人。 顾慕尘目睹全程，朝尹见素试探道：“你怎么会催眠？” 她小时候的知识储备几乎全集中在纯粹的自然科学领域, 基本不涉及社会人文方面。 显而易见, 催眠是她这几年新学的。 什么人才会主动掌握催眠技能？ 要跟心理问题打交道的人。 尹见素听见他的话，满不在意撇了下嘴角：“本来想找回以前的记忆, 结果没有一次成功过。” ……在说谎。 她可从来没在他面前做过这么生动的表情。 顾慕尘也不揭穿，抬了抬眉毛：“说不定遗忘的是很不愉快的经历。” 他尾音上扬，仿佛只是讲着无关痛痒的话题，很容易消解人的防备。 尹见素却不知想到什么, 垂下眼睫。死气沉沉的疲倦生了根, 以皮囊为土壤，肆意发芽。 沉默三秒，她才抬起眼皮：“就算不愉快，它们也塑造了现在…过去的我。你说，少了过往的人，和之前的，还算同一个人么？” 她的后半句话很轻，轻得像是自言自语。 鲜有的, 卸下了那层厚厚的面具。 顾慕尘忘了继续试探，急忙抓住那截尾音，望向她的眼睛，认真回答：“忒修斯悖论是那些哲学家需要解决的问题。” 忒修斯悖论。如果某物体的构成要素被置换, 它……还是原来的物体吗？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的意思是——你一直都很好。以前很好, 现在也很好。” 尹见素听着他的话, 怔了片刻。 顾慕尘好像总能理解到她这些没头没尾的句子, 不论是卡尼曼教授的两种决策系统，还是忒修斯之船。 尹见素与他对了个扎扎实实的五秒钟，忘了回话。 不远处包厢开了扇门，飘出几句情歌，露出几线斑斓光芒。 欢声笑语在那边上演，热闹绽放在灯红酒绿之中。他们这里却静悄悄，昏冥冥。 外套上萦绕着青柠气息，在空气中浅浅浮动。 柠檬酸的确是一种较强的有机酸，好像正在慢慢腐蚀她的保护壳。 过去的三年半里，她机械地遵循人类社会的规则，按照大众预期塑造出一个“很好”的尹见素。 该怎么行为、怎么言语，每一个判断和决策都从社会视角出发，基于别人的经验而成，她自己却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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