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我从你肩头拨开,淡淡道:“谁说的?我宁肯嫁给她,也不嫁给你。” 我无耻地将手伸到你衣裳里,在腰窝上揉了揉:“鹤郎再说一次,宁肯嫁给谁?” 你有些酥痒,便挣扎起来。岂料不曾挣开我,反而翻滚到我怀中。我扬唇一笑,将你横抱起来,往白梅深处走去。 我忽然想起,你我初见之时,也是这样满园白梅彻骨香。 我笑道:“养老鼠算什么,我那师姐,比她还狠。什么蛇蝎虫蚁没养过?连她自己都不是人养大的。” 你微微抬眉:“什么?” 我淡淡解释道:“鬼姬的娘亲早亡,她爹把她扔到苗疆竹林里,预备喂了虎豹。她却被一只白蟒蛇捡走,这般养到大。” 片刻后,我叹道:“都说禽兽无情,畜生无义。可我看来,有些兽类,比人有情有义多了。”
第25章 徐鹤之 金桂仲秋,襟袖微寒。 见我整日在房内闲也无事,松烟入墨便劝我出门上香,为腹中的孩子祈福。鄞都贵夫常去的寺庙唤作“南音阁”,传闻此处香火隆盛,最为灵验。 松烟喜滋滋为我收拾进香要带的物什:“郎君,若要给小主子祈福,要带一样小主子的东西,这样菩萨才记得住啊。” 我思忖片刻,信手启开案上的红木雕花铜锁箱笼,雪然给孩子做的虎头帽赫然出现在眼前。我示意松烟将它捎上:“就这个吧?” 松烟含笑应了,取出虎头帽。骤然一抹金灿灿刺了我的眼眸。 是寻嫣赠给我的金镯。 入墨轻道:“郎君……” 我满心愧疚,说不出是甚么酸涩滋味。寻嫣是这世上我最对不住的人,也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我缓缓取了那金镯,贴在自己胸口,对松烟与入墨说:“走罢。” 丫鬟备的是一顶花梨木海水纹轿子,四角坠着青玉流苏,甚是精巧。我上了轿,由四个轿妇抬着往南走去,松烟、入墨并两个粗使小厮跟在轿旁,手挎食盒,盒中收着我贴身的梯己(1)之物。 要去南音阁,不得不路过污水横流南城岗子。我素来听闻,南城岗子是一处人间地狱,住在此处的都是鄞都最穷苦之人。 一入此地界,我双耳便充满糟乱之音,哭喊吵闹,不绝于耳。忽听到一声尖利的哭喊声,仿佛绝望到极致:“军娘给老身做主啊!” 我撩开轿帘,只见一个浑身褴褛的老郎君抱着禁军的腿,且哭且喊:“啊!老身就这么一个女儿,前年被抓去当兵,就这么音信全无!这两年,老身是靠讨饭活下来的!” 禁军一脚把他踹出二尺远:“老畜生,别耽误奶奶我守城!你家姑娘当兵,与我们金吾卫什么干系?!” 老郎君挣扎着扑过去,喉中嘶哑如鸦鸣,令人不忍卒闻:“老身要告!告官!呜呜呜……我要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 禁军嗤笑道:“你不孝敬‘炭敬(2)’,大理寺理你的状子,便是闹鬼了!”那老郎君仍旧在哭,满面烟土色,自是断肠人。 我大为怜悯,自袖中摸出一个小金龟,隔着轿帘递给松烟:“给那老人家。” 松烟道:“是。” 老人家收了金龟,对着我轿子的方向跪拜作揖,千恩万谢。轿子又走出一里地,竟是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南城岗子不愧是人间地狱! 灰白的尸体横陈路边,无人理会;面容冷漠的男人怀里抱着自己生下的孩童,孩童枯发上插着草标(3);街头有残疾的乞儿在讨饭,缺角的碗里只讨到了腌臜的残羹冷炙。 我能助得了一个,怎能助得了一万个! 忽然施粥的粥车到了,周围都是带刀的凌烟阁缇骑。这是圣上拨下赈灾的款银,却被层层盘剥,落到百姓口中,也只有这么一碗稀粥。 然而即便是一碗稀粥,也有游手好闲之辈来争抢,喝粥的不只是灾民,还有闲散之人。凌烟阁缇骑一时辨认不出,不知如何分发,着实头疼。 我坐在软轿中暗暗心惊,无比怜悯这朝生暮死的升斗小民。我日日衣食周全,犹有痛楚,相比之下,这些百姓岂不是比我痛楚百倍? 一时间,我的痛楚便显得矫情。我再也不敢觉得痛楚了。 到了南音阁,我跪在蒲团上点了两炷香,抬头看菩萨,只觉得无奈。菩萨慈眉善目,普度众生,怎么普度不得城南岗子那些百姓,任由它们受苦? 我受困闺阁,也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府邸里的珍玩宝器不能给出去,因为那是你的俸禄。我不能慷他人之慨。我攒的金银细软也十分有限,救不了几个人。 我走出南音阁时,雨越下越大,渭流满地。 松烟手忙脚乱地用手给我遮雨:“怎么办呢?郎君有身孕,郎君不能淋雨啊!” 入墨提议道:“咱们先回南音阁?不能在这里傻站着!谁让你不带伞的!” 忽然,一柄伞为我遮住了奔流不止的落雨,天地间登时清爽起来。我心想,是不是你来了? 一回首,为我撑伞的人却不是你,而是多日不见的寻嫣。 寻嫣向我温柔一笑,雨雾蒙蒙里,她红唇艳如牡丹:“你若是被淋湿了,我可是要心疼的。” 只见寻嫣穿着凤仙紫妆花九色鹿纹斜襟长袄,下配月白乱针绣暗纹马面裙,颈上环着一只翡翠珠银璎珞。她梳了抛家髻,发间只以银蝶珠花点缀,髻上最高处斜插一支深紫飞鸾缠花簪。 雨中不期而遇,仿佛眼前凭空出现一副仙姑图。 我迟疑道:“戚大小姐……来南音阁做什么?” 寻嫣眉眼微微动容:“上香。” 她的手很稳当,紧握着檀红面的油纸伞,为我遮风挡雨。我一时有落泪的冲动,不敢看她的眉眼。 寻嫣的目光落在我微隆的肚腹上,她亦沉吟道:“孩子三个月了吗?” 我不能久立,否则腰肢酸软,身子不妥。我以左手扶住后腰,艰难地点头。是,孩子在腹中已有三个多月了,这是我和你的孩子,与她无关。 寻嫣寒声道:“为什么?” 她向来温柔和顺,甚少有这般疾言厉色地诘问。清媚眼眸里映出我的身影,我与她久久相对,久久无言。 为什么?我给不了她答案。 寻嫣弯月似的远山黛眉间有一痕金箔贝母花钿,她眼角晕染了晚霞色,越发衬得秋波含水,琉璃光转。寻嫣朱唇轻启,问我:“郎君,你爱过我吗?” 我沉吟须臾,抬眸望着她的眉眼,诚恳道:“喜欢过。” 这种情愫只是喜欢,谈不上爱。喜欢之余,更多的是感激。这些日子以来,我对你和她的感情都在变化,不知不觉,竟更倾向于你一点了。 寻嫣迫不及待往前走了一步,几抹燕子泥溅在她的雪白长靴上。我随着她的动作,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怯怯道:“小姐止步。” 我既与她再无将来,便得彻底斩断此情。我将金镯从怀中取出,递还给她:“鹤之辜负戚大小姐深情,无缘婚配。来日……盼望小姐早日觅得贤郎,百年好合。” 寻嫣叹道:“全鄞都皆笑话我戚寻嫣被庶妹抢了心上人,笑我技不如人,争不过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如今看来,我……我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也不来接,我便擎在空中,任金镯斜落上几滴微雨,沁着彻骨的寒凉。 我轻道:“奈何菩萨不赐福,你我之间,没有姻缘。” 寻嫣不忍我久久擎着,静立须臾后收下那金镯,绕在腕上,又凑成一对。 此时雨说停便停了,好生儿戏。我与寻嫣辞别,她眼睁睁看我走远,檀红纸伞仍旧撑在身前,仿佛我还在原地。 一滴眼泪,划过我的面颊。 入墨用洒花绢帕为我拭泪:“郎君怎么哭了?” 我微微抬首,望着晴山蓝色的天色,低声叹道:“你看,我错过了一个这么好、这么好的姑娘。” 入墨小声儿宽慰道:“无妨,还有戚二小姐疼您呢。怀着身孕,不能哭的,莫伤了孩子。” 穿皂青短打的轿妇压了轿,我扶腰上去,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轿子晃悠悠走远了,又回到了南城岗子。 我忽听到丫鬟的呼唤声:“五品千户高媛打马过街,闲杂人等避让——” 微微撩开轿帘一看,却是寻嫣上完了香,策马回府。她骑着一匹雪白大宛马,高额晶目,一看便是名贵马种。身后的丫鬟烟罗、琼枝则骑着褐马,跟随其后。 见众生穷苦,寻嫣并不似我等小儿郎般怜悯落泪,仍旧气定神闲,想必是见得惯了。 她路过施粥的棚车,勒马止行。凌烟阁当差的小旗(4)、总旗们连忙卸刀行礼:“属下见过戚高媛!” 因上香之故,唯恐冲撞的菩萨,寻嫣不曾佩刀,看起来像是个锦绣堆起来的富贵小姐,身上不见丝毫戾气。她从琼枝手里接过白玉柄六合葵纹团扇,摇在身前:“这是怎么了?” 此处职位最高者乃是一位百户,她赔笑道:“属下等无能,办不好差事,罔顾圣上重托。这、这分辨不出谁是真的灾民,谁是来打秋风的混子,愁人得很!” 一群浑身灰尘的讨饭着举着碗,男女老少皆有,围着粥棚,口称“请差娘赏口吃的罢”。灾民里不乏孤弱之辈,面色蜡黄,即将要饿死。 每耽误半个时辰不施粥,便有许多举着碗碟的灾民饿死在路边,瘦骨嶙峋的身子被野狗叼走。 寻嫣沉吟片刻,以折扇取了半捧灰尘,洒在粥罐里! 百户惊道:“这——高媛这是做什么?此乃圣上拨下的粳稻啊!” 寻嫣娓娓道来,鸾钗垂下的白玛瑙流苏沙沙打在她耳廓:“人真正饿极之时,观音土都吃得下,何况是掺了沙尘的粥!但厚着脸皮来打秋风的混子未必吃得下,你令人瞧着,吃得下的是灾民,吃不下的都在滥竽充数。把那滥竽充数的都打一顿板子,她们便再也不敢来了!” 百户登时对寻嫣佩服得五体投地,从地上抓起几把尘土,洒在每一个粥罐内。她随后开了封条施粥,灾民一拥而上,以此法子,果真辨得出真假。 寻嫣望着狼吞虎咽的灾民,不知在想什么:“张百户,你说,流民吃不上饭,活不下去,怨的了谁呢?” 百户不明这高媛言中深意,随口道:“回高媛,依属下看哪,怨天!天不恩赐,这都是命啊!” 几个总旗各自含糊其辞,将此事糊弄过去。谁也不敢说此事怨上位者,妄议皇族,可是杀头之罪。 寻嫣美目深邃,字字珠玑:“他们食不果腹,活得犬彘不如,不怨天,不怨地,而是怨我们坐在朝堂上的每一个人!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5),可为君者不能只受万民供奉,更得为百姓谋太平!天地不仁,则朝廷必须仁爱,否则诸多百姓如何有安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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