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我与狸奴便一前一后走出亭台,不在此处久留。绕过一片九脊顶(2)的宅院,来到段鸳的住处。 段鸳住处颇为奢华,屏开玳瑁,阁设芙蓉。她又贪恋美色,房中储了十余位美少年,因段家生了变故,美少年们各自收拾自己的赏赐,预备逃出此处,另谋生存。 我朗声道:“三日不见,段小姐风华依旧。” 段鸳有腿伤,故半卧安养在锦榻上,她不似其余人那般恐惧,恨意烧红眼睛,高声道:“戚寻筝,你是来杀我的吗?来呀,杀了我!我与你的恩怨,你缘何牵连我段家!戚寻筝,杀了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一个小旗官递上冬氅,我缓缓披上暗紫貂皮,一字一顿道:“还未恭喜你,段老将军被陛下封为望阳媪,不日便交出兵符,回关陇安养天年。” “你杀了我!”段鸳几欲疯癫,跌坐在象牙白鸳鸯纹地毯上,腿上有血渗出,她双目赤红地抱住我的腿,似是哀求,似是威胁,“不要牵连我的家族!” 我身形纹丝不动,轻抿唇上胭脂:“我不杀你。” 杀她都嫌脏了我的九亭连弩。 狸奴捧出另一份圣旨,高声宣读道:“陛下有旨,段氏嫡女,行事浪荡,荒于正业,故朕赐其官职,暂作历练。” “赐官?”段鸳的动作一怔,防备地望着狸奴,“掌印姑姑,圣上赐我什么官?” 我道:“司礼监随堂宦娘(4)。” 一听“宦娘”二字,段鸳愣在原地,如遭雷击。我寻了个八仙桌坐上去,笑道:“段小姐,这是好事儿啊。往后,您便是司礼监的人了,寻筝祝小姐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言罢便有四个小旗官走上前,强灌段鸳断欲汤药。段鸳高声喊骂,一会儿咒我寿比昙花,一会儿哭求老将军救她,一会儿说自己要见陛下。原本犬马声色的世家小姐,一朝变成人人鄙夷的假娘,自然宁死不愿。 后来我听江浸月说,段鸳成为假娘之后,一天寻死了三回,都没死成。 入夜,我与狸奴在太白楼秉烛夜谈。 段鸳喜好经商,有许多行院赌场都是她的产业。缇骑一抄,把这些地契书契抄了个底朝天。此时此刻,三十余张宣纸字契,随意地摆在桌案上。 我将这些字契悉数递给狸奴:“这是说好的报酬,请姑姑收好。” 陛下不理朝政,唯独宠信司礼监的狸奴。正是狸奴拟了让段鸳成为宦娘的圣旨,并哄陛下印了玺。 狸奴接过去,以银著夹了一筷西湖醋鱼:“奴婢入宫这些年,见了无数权势更迭,波云诡谲。戚千户您呐,看似桀骜不驯,实则极会筹谋。只可惜没能落下个好出身,惹人诟病。” 我把玩着自己长簪垂下的银丝流苏,笑道:“那又如何?” 狸奴欲言又止,不知何故,她改了个话头儿:“这段家一抄,三枚龙虎兵符归了陛下,三枚龙虎兵符归了镇北将军,都是您送的人情。不过……您也得利不少吧?” 我笑着摇头:“咱们为臣的,只能为了陛下筹谋,咱们顺带得利而已。若把段家比作被咬死的肥羊,那陛下就是吃肉的狮子,咱们不过是捡拾残羹冷炙的秃鹫而已。” 狸奴与我碰了一下杯盏:“说的是。” 这日早朝,老皇帝为安七位老臣的心,亲自下令流放盛宠多年的徐贵君,发誓与之永不相见。以示自己痛改前非之决心。 众臣皆叹陛下圣明。 这夜月圆,星辰璀璨。圣上忽然召我入宫,道是有要事吩咐。宦娘提着宫灯引我入灯火阑珊的琳琅宫,我忽然觉得,深夜的宫阙重重,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冢。 琳琅宫内没有旁人,只有我、陛下、徐贵君。 赵嘉宁坐在巨大的王座上,身穿华丽的龙凤纹五重衣,指尖转动着墨绿翡翠扳指,仿佛在沉思什么。即将被流放的徐贵君并不惊慌,照旧雍容华贵地立在丹墀前。 我跪地行礼:“臣女见过陛下。” 赵嘉宁轻轻颔首,随着她的动作,博鬓上珍珠翕动不止,发出玲珑之音。赵嘉宁缓缓开口:“戚千户,朕要你带着缇骑,护送徐贵君至契北。” 我朗声道:“臣女遵旨。” 赵嘉宁沉吟片刻,道:“接下来朕要说的话,天下之大,只有殿内三人知晓。千户,你可明白?” 琳琅宫的盏盏宫灯散出明灭光泽,照在殿内三人面孔上,各人有各人的晦涩与沉肃。 我望着逐渐老迈的君王,颔首道:“陛下所言,臣女谨记于心。” 赵嘉宁令道:“你护送贵君到契北疏州,朕已经打点好疏州的驿馆,你找一个姓孟的刺史,以你的官牌为信物,可以拿到假死之药。” 徐贵君含情脉脉叹道:“陛下……” 他跪在地上,红袍如血川般逶迤数尺,仿佛把他簇拥,又仿佛把他囚禁。赵嘉宁抱紧他的腰肢,安抚道:“朕答应过你,此生与你永不相负。朕是天女,永无戏言!” 原来,陛下是要安排徐贵君假死。 徐贵君泪眼婆娑,依偎在陛下膝头,似丝萝依附乔木。他切切道:“臣此生得陛下如此眷顾,便是为陛下而死,也无怨无悔。” 赵嘉宁继续道:“千户,你将假死之药奉给贵君,等他七窍流血身亡后,传信回来,朕回昭告天下,徐贵君途中身染重疾,香消玉殒。” 徐贵君握紧陛下的手,男儿郎的清泪落在她的翡翠扳指上:“何时臣能与妻主重逢?” 赵嘉宁将美人拥紧几分,贴在她不再□□的胸脯上:“待时机成熟,朕必定接你回来,让你重新当朕的宠君!” 徐贵君泣泪涟涟:“妻主,臣害怕!臣不愿与妻主分开!” 陛下的皇命入耳,我心中感叹万分,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唯有这个法子,陛下才能江山美人两全。 世上之事,往往难以两全。 赵嘉宁安抚道:“六郎,朕也不想与你分开。可惜朕不能愧对天下万民,不能做那亡国之君!朕与你的分别只是暂时,最多不超过三年,朕便迎你入宫。” 陛下看似在哄劝,实则徐贵君根本没有选择。 徐贵君扬起玉颈,清泪划过凸起的喉结,将肌肤润如凝脂。月华洒下来,将高傲妩媚的美人衬得楚楚可怜。 他哀求道:“那妻主可要快些来接六郎?六郎必定在契北日夜期盼,思念妻主。” 赵嘉宁拭去他的眼泪:“你放心。” 对着澄明的月华与淬墨的宫墙,赵嘉宁又嘱咐数句假死之事,遂令我与徐贵君各自退下。我持刀迈下丹墀,长靴踏在汉白玉石宫阶上,发出暗沉之音。 骤然听得赵嘉宁道:“千户,你留下。” 我旋身道:“敢问陛下还有何事?” 赵嘉宁的玉山似的身影岿然不动,她沉默许久,仿佛一尊佛雕。 夜风拂起我颊侧的青丝,我在等九五之尊开口。半晌,她平静道:“朕改主意了。待你们行至疏州,你以砒.霜将假死之药换下罢。” 砒.霜?! 我抬眸拱手,墨眉微蹙:“陛下,您说什么?您要臣女毒杀贵君千岁?” 又是一晌沉默无言,只能听到寒风穿殿入户。 赵嘉宁道:“是。” 身为下臣,我不能问九五之尊此举的缘故。我跪地领旨:“臣……遵旨。” 赵嘉宁仿佛是在看贵君离去的身影,又仿佛只是在看残月。晦夜里有一抹暗红香影,也许是被宫灯染红的月华,也许是徐贵君的袍袂。 赵嘉宁轻拢龙凤绕麒麟纹的广袖,麒麟的眼神睥睨天下,视天下众生为尘泥。她字字郑重:“朕非薄情之人,你替朕把贵君厚葬,再令人妥帖供奉香火,不让他当孤魂野鬼。贵君天姿国色,朕不能让他落入旁的女人手中,他一夜是朕的人,一世是朕的人!倘若被旁的女人玷污,传扬天下,岂非让朕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此事之后,再封徐家一个虚爵,朕不会对不住他。” 原来如此。 我心底没由来地冷笑,这帝王好不坦荡!赐死便赐死,竟还要徐贵君带着期望死去,让天下人寻不出她的错漏。 她也知道天下将亡,贵君恐流落在外,遭人强占。她宁可贵君化作一抔黄土,也不许他失去清白的身子。 盛世需要美人点缀,乱世需要美人顶罪。
第37章 🔒徐鹤之 我在佛龛前焚烧冥元, 因为舅舅死了。 不是死于你之手。 你念在舅舅是我的亲人,不忍对他动手,行至契北疏州时,你令人毁去舅舅的容貌, 与之说出帝王之爱的真相, 令人放他走, 预备留他一命。 岂料舅舅因被陛下辜负, 肝肠寸断,心存死意, 竟将贴身伺候的福恩、福满都打发出门,随后一条白绫挂上房梁,了却残生。 福恩在桌上发觉了他以血写就的绝命书,唯有寥寥数言:“下一世,臣宁当贫夫, 不当宠君!” 明明他入宫时那般骄傲,不谙人情薄幸,不知天高地厚。他在选秀时口出妄言:“臣乃徐家郎,只为帝王夫。” 终是错付。 我想, 对一个男人最大的侮辱, 应当是宠而不爱,只作玩物。 你带着舅舅的死讯回到鄞都, 陛下听闻, 十分伤感。她甚至将自己锁在书房中, 四日四夜不出门,捧着舅舅撕碎的吴陵缎黯然神伤。可舅舅的死, 分明是她一手策划的。 陛下哀伤至斯, 已至不饮不食的地步。好在三位帝姬、十二位开国重臣轮流跪在丹墀前, 劝陛下保重贵体,以国事为先。陛下这才重拾珍馐,预备上朝。 她又为舅舅亲笔写下许多悼念诗作,章章深情入骨,引人感念。史官在《彤史》(1)上挥就如此一句:辛巳年,贵君徐氏亡于疏州,帝哀甚,四日不食不朝,题诗哀悼。 因舅舅的缘故,这些日子我时常心情恹恹,不进饮食。只是倚窗而望,看窗外寒梅飘雪,想起舅舅风流恣意的笑,心如刀绞。 我一壁叹息,一壁将橘皮扔到紫铜折角柄火炉中,望着它燃作青烟:“鄞都已如此冷,契北只会更冷。也不知舅舅走得安不安稳,他穿不暖,会不会被孤魂野鬼欺凌……” 你敞了袄,只穿檀红主腰,主腰上镶嵌了八颗鎏金八瓣子母扣,幽光莹莹。越发衬得你肌肤胜雪,锁骨深邃,胸脯高耸如山峦。你的肌肤上有许多明暗不一的伤口。 你饮酒后冷笑道:“赵嘉宁写了这么多酸诗,恐怕也不是真心怀念,只是唯恐史书写她薄情寡义四个字。” 我沉吟道:“我本以为,陛下宠了舅舅这么多年,无论如何,是有几分真心的。” 你摇头,涂满朱红蔻丹的手握紧酒卮:“自古以来的女人,为了夺江山,姐妹可杀,父母可弃,一个美人算得了什么!”顿了顿,你秋波望我,“可我不一样,我为了你,生死都可以不顾,何况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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