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伙计、属下都惊讶地看着我,她们料不到我这蜀中来的粗野女子出手竟如此阔绰。 你惊道:“你何来这么多银两?” 我凑过去,轻咬你白玉似的耳垂:“你妻主家财万贯,养你十辈子都够了。怎么,还不安安心心跟着我?” 我今日如此张扬,不为讨人羡慕,只是为了拐弯抹角地告诉你,戚寻嫣能给你的,我也能给。 伙计叹道:“老天,今儿我算是开眼了,这么大的银票,够我吃一辈子了……” “哎,人比人气死人,我挣上十辈子,都挣不着几万银子啊!” 你却将桌案上的吴陵缎推开了些,静静道:“我不喜欢吴陵缎,回府如何?” 银票都取出来了,岂有收回去的道理? 我含笑摇头,玩味儿道:“不喜欢也得给我买。” 你退了退,眸色怯怯看我:“高媛这是强人所难。” 我长长久久望在你身上:“我想看你华衣贵氅,珠翠满身;心无缺憾,平安喜乐。” 言罢,我扣住你的手,凑到自己唇边,虔诚地吻了吻。 不料出门买几身衣裳,也能遇到鄞都人人津津乐道的海家姑娘。海棠春陪着她爹挑衣料,正无聊间,忽见到了你,她当即露齿一笑,笑出一对儿圆圆的酒窝:“好个美人,我看上一眼,魂儿都要被你勾走了!” 你有些害怕,当即退步躲在我身后。 我起身护住你,拦在她身前:“姑娘好大的胆子,敢看我戚寻筝的男人。” 海姑娘又是一笑,福身行礼:“唐突郎君,是我的不是。在下海棠春,给戚高媛赔不是了。” 你颔首道:“无妨。” 海棠春她爹是鄞都有名的悍夫,出身富商李氏,名唤李观今,嫁给她娘多年,她娘一个宠侍都不敢纳。 李观今望之四十许人,面有美髯,五官精厉。他搁下手里的描金折扇,一掌打在女儿后颈:“过来!别给老子丢人现眼!” 海棠春不敢违逆父亲,连连告饶,随后父女二人便去里间挑选衣料。看言谈举止,这对儿父女倒像是一对儿活宝。 你静思须臾,挑了两匹颜色浅淡的吴陵缎,与我道:“这个。” 比量尺寸时,无需伙计测你的腰身,我随手便能指出你的短长。你我日夜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关于你身子的每一寸,我自然都知晓得清清楚楚。 你的腰身很纤瘦,我抱入怀时,都会担忧,会不会无意中把它折断。 随后我又想,倘若你怀上我的子嗣,兴许身子会丰腴些,不那么弱柳扶风,惹人垂怜。 离开锦绣衣庄时,听到海棠春的声音从秋帘内飘出来:“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君身妻抱惯,尺寸细思量。” 我笑看向你:“行了这么多回周公之礼(4),我知道你的长短,你也该知道我的深浅了。” 你羞得不敢抬头,低声道:“高媛不许再说了……这么多人都在……” 我起了兴致,越发想逗你:“那又如何?如今满鄞都,谁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你羞得失神,不曾留心足下,恰好路过一丛长着青松的白石,不慎崴到了脚。我连忙将你拦腰抱入怀,不顾你的惊唤,一路将你抱着走回府中。
第9章 徐鹤之 与族中流放女子重逢那一日,天色阴沉,呈黛青色,凭空让我心绪不宁。我被软轿抬到城楼口,等徐家女子归来。 十几匹灰色的契北马奔来,骑在马上的皆是满面风霜的女子。她们都是我的亲人。然而分别十余载,我已认不出哪个是娘亲、哪个是姐姐。 怔然半晌,我才分辨出她们的身份,心中酸涩不已,扑到母亲怀中:“娘!娘!我是……我……我是鹤之啊!娘!这些年……你……” 随后又望着幼时最疼我的姐姐,看她多少眼都看不够,心中激动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姐姐……你……你怎么这么憔悴……” 兴许是一路颠簸的缘故,母亲的身体很冷。她被我抱着,也不曾说什么。 我哭得气喘难抑时,松烟和入墨连忙扶住我:“郎君身子不好,休要伤心过度!” 母亲看向我的眼神里,有悲痛、怜惜、冷漠、苦楚,但一切情绪都是克制的,须臾后,她问道:“你被戚大小姐赎了身?又被戚二小姐占了身子?惹得凌烟阁姐妹阋墙?” 闻言,我登时如坠冰窟。 我擦着眼泪道:“娘,你听我说……” 母亲木讷地叹息:“家门不幸啊。”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似一柄尖刀,刺入我胸口。母亲觉得我的存在,羞辱了徐家的门楣,辱没了徐家的名声。 可我有什么法子?我区区一介男儿身,文不能入仕途,武不得守边疆,只能困锁于教坊司! 我听到自己哀哀唤道:“娘……” 母亲裹了裹身上的灰衣,待价而沽般打量着我,她摸了摸我的脸,仿佛握住了救命稻草:“戚高媛是当朝重臣,你伺候好她,我们徐家才有出路,才有机会东山再起,你明白吗?” 长姐徐风露亦道:“我从契北归来,是你用身子换来的!你知道我有多恨吗?!我宁愿你当年死在徐家,也不要被人玷污了身子!” 仿佛被勒住了喉咙,血脉里都流入冰雪,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娘亲长姐,谁知连与我血脉相连的她们,都嫌我脏污。 天地间有杏黄的碎叶飘下,落在香园小径,露水洗过,遍地渭流。 遥想彼时年少,我是家中唯一的嫡子,娘亲和长姐最疼我。娘亲待我如珍似宝,说要将我嫁给世上最好的女儿。长姐上族学归来时,日日都要给我带一样玩物,哄我欢喜。有时是糕饼,有时是衣料,有时是鲁班锁,有时是九连环。 松烟不忿道:“主母怎能如此说?!郎君是主母的亲生骨肉啊!主母可知道,郎君被那戚寻筝强占,受了多少苦楚?” 我情深不能自抑,扑到母亲怀里,喑哑道:“娘!带我走!求你带我走!我不要再过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我要和娘亲长姐待在一起!回契北也好、去什么荒凉之地也罢,我不怕吃苦的!求求你了!带我走吧!” 正在我哭求之时,你抱臂倚着城墙,淡然对着我与亲人的骨肉重逢。你肌肤苍白,容貌过分魅惑,不似人类,像是无情的精怪。 你烟灰色的金鱼妆花马面裙被风吹起,沾惹了几片深秋的黄叶。 哭到不能言语,我便只能缓缓嗫喏:“带我走……带我走……娘,带我走……” 母亲却把我推开,摇头道:“你不再是徐家的人了。读过那么多遍《男德》,难不成你还记不住,你的身子给了谁,你便是谁的人?!” 长姐讨好地看了你几眼,与我道:“往后你便安稳待在内帷,伺候好戚高媛。能与戚高媛喜结连理,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弟弟,人得认命。” 母亲也笑,笑得我心惊,她松弛的皱纹仿佛虫蛇蜷曲:“鹤之你看,若不是戚家,你如今还在教坊司供人取乐呢……” 你向前一步,利落地躬身行礼,半跪在地:“小媳寻筝,见过婆母大人。” 母亲岂敢受你的礼,忙搀扶起来:“使不得!高媛是徐家的恩人,更是老身的恩人……” 你们笑语寒暄好不和谐,我孤零零立在一旁仿佛局外之人。想起朝暮楼那荒唐一夜,我将你认作寻嫣,任你占了身子,我急火攻心,咳嗽几声,竟吐出血来。 丫鬟与小厮急的人仰马翻,我心里却平静,拖着这孱弱病体,想必活不了多少时日了。 你恐惧地接住我的身子,怒喊道:“宣大夫!快!” 我躺在你怀中,抬眸望去,可以看到结了秋霜的枝叶。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1)。鱼雁尚有家可归,我已是无根的飘萍,无亲可靠,无家可归。 我对你笑道:“我认命了。”随后便失去了意识。阶前梧叶已秋声。 再度睁开眼睛时,已回到府宅,映入眼帘的是艾绿(2)的帷幔与半透的珠帘,我歇在高床软枕间,四下堆叠锦绣,却仿佛被锦绣禁锢一般。 珠帘外伸入一只染了鲜红蔻丹(3)的手。是你。 松烟端着一盏汤药,侍奉在侧。你将药接过来,吹凉一勺,哄道:“醒了?大夫说你不能动气……” 我将脸往内侧,望着床帏内挂的一幅《洛神美人图》出神:“我不想见你,你走。” 你怜惜地抚我鬓发:“鹤之把药喝了,我这就走。” 于是松烟跪在足踏上,服侍我半坐半躺,我乖乖喝了你端来的汤药,你却不肯走了。我一想起母亲长姐的话便心如刀绞,不免迁怒于你:“你怎么还不走?成心让我动气是不是?” 你这才起身,做了错事似的:“鹤之莫动气,我走,我走。” 我拂开珠帘与帷幔,缓缓下榻。入墨虚扶了我一把,问道:“郎君要什么?” 我声音喑哑:“绝不能怀上她的孩子……绝不能……” 入墨有些害怕:“这、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我启开八仙桌的暗格,取出一匣子红花来。这是从前我令松烟和入墨出门偷偷买的,来不及煎药时,便服用红花避孕。 赭红的花叶静静躺在珐琅掐丝匣中,带着药材特有的苦味。我疯癫似的抓起红花,不要命地往嗓子里送! 入墨一壁与我争抢匣子,一壁道:“郎君疯了?这药伤身啊!郎君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子!” 不知什么缘故,我满心满意都是对你的怨恨。我恨你夺了我的身子和自由,断了我的来路好前途,我恨你对我好,恨你处心积虑为徐家平反,让母亲长姐自契北归来。 我如何能不恨?! 所以我就算是伤了自己的身骨,也万万不愿怀上你的子嗣! 自赋雪然来劝过我之后,我便也想开了七八分。人总不能跟自己过不去,整日以泪洗面。 赋雪然是我十几年的友人,他家在江南,出身寒门,跟随状元姐姐来鄞都求学。从前徐家显赫,旁的世家公子都不屑与他交往时,我与他交好;后来我身入教坊司,充入奴籍,世家公子连提起我都觉得辱没自身时,他不顾名声,仍旧当我是友。 丫鬟打起绣帘让赋雪然进来,她赔笑道:“高媛说让郎君多见见客,莫要成日自个儿闷着,对心情也好些。” 我懒怠说什么,只道:“她倒是有心。” 彼时我以为自己这辈子绝不会爱上你,只等你倦了我的身子,放我走。岂料人间世事无常,历经变故后,我竟把你放在心尖。 赋雪然坐在我身旁,关切道:“你怎么如此憔悴?可是病了?” 见到他,我便想起一句话,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赋雪然的五官很柔和,观之可亲,见之忘俗。象牙白的肌肤与淡朱色的唇相得益彰,仿佛笔触温润的水墨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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