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自主躲在你身后,围起了纱笠。 你朗声道:“姑娘好大的胆子,敢看我戚寻筝的男人。” 海棠春也不动气,倒行了个礼:“唐突郎君,是我的不是。在下海棠春,给戚高媛赔不是了。” 你也不计较,只一壁品茶,一壁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 一位通身贵气的中年郎君气哼哼走过来,一掌打在海棠春后颈:“过来!别给老子丢人现眼!” 海棠春连忙作揖求饶:“爹!我错了!爹!” “你快看看,你爹我穿这个怎么样?合不合身?” “爹你就是天上的凤凰,你穿什么都好看!” “你敢敷衍老子?还想挨打?!” “啊!” 被海家父女这么一闹,殿内气氛登时欢喜起来。我挑了两匹水蓝的海纹织银吴陵缎,轻声道:“这个。” 掌柜道:“郎君年轻,正配这等浅淡的颜色。” 她一转身,令伙计拿了铜尺出来,为我测量腰身。你却一抬手,表示无需测量,随后用手比了个宽度:“这个。” 我腰身的度量,你竟知道的这样清楚。 掌柜惊道:“当真?这……衣裳裁好,可不能改了!” 你含笑将翠茶一饮而尽,笃定道:“就是这么宽,不用再测了。一定是一分不差。” 百户笑道:“我家高媛与郎君同床共枕,什么不知道?说是这么宽,就是这么宽!还用测什么?快去做衣裳吧!” 我双颊绯红,用手掌在自己腰肢上比量了比量,果真是你说的这个尺寸,分毫不错。 抱着缎子的伙计调笑道:“哎哟,郎君的妻主真会疼人,连这些细枝末节都知道!” 听到“妻主”二字,我心中无端一疼。聘则为夫,奔则为侍,她不曾娶我,我自然算不上她的夫郎,她亦算不得我的妻主。 隔着秋香色的帷帐,我听到海棠春带着笑意的声音:“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君身妻抱惯,尺寸细思量(6)。” 君身妻抱惯,尺寸细思量。
第8章 戚寻筝 自从我夺了你的身子,每每见到嫡姐,少不了与她刀剑相向。连带着凌烟阁里的武官们也分成了两派,剑拔弩张,你进我退。 这日我与嫡姐鏖战正酣,忽听到威严的女声:“住手!” 是戚香鲤负手而立,怒目看着我与嫡姐。她穿着家常的燕雀逐日妆花长袄、鸦黑麒麟马面裙,额前一痕朱砂红抹额,手中把玩着两只核桃,颇有气势。 戚香鲤将核桃掼在地上,语气更怒:“都给我去戾刀堂跪着!” 戾刀堂是凌烟阁商讨事宜的正堂,门前摆着两只紫铜狮子,堂内则陈列凌烟阁的各色刀剑武器、飞镖匕首。 我一言不发地跪在黑暗里,嫡姐则跪在曦光能照到的地方。堂外大雨滂沱,敲打翘檐,使我意兴阑珊。 嫡姐一袭蜜合色(1)刺绣暗纹短袄,颈间环着金边翡翠璎珞,越发显得肌肤雪白,眉目端丽。她冷冷看着我,仿佛在看一粟尘埃。 戚香鲤肃凛道:“就为了那么一个男人,你俩在凌烟阁明争暗斗,像市井无赖似的打仗!倒不如我杀了那男人,换个清静太平!” 嫡姐拜倒在地,急切道:“母亲万万不可!鹤之何其无辜!” 我却一言不发。眼下你在我手掌心,我总能将你保护好,不让任何人染指。 戚香鲤狠道:“你们两个,今儿就把这事儿给了了!再敢在凌烟阁打擂台,老娘剥你们的皮!” 雨声更厉,琐窗外忽传来一声“妻主何必动气”。正是戚香鲤的正夫赵谏。 见嫡姐跪在地上,赵谏甚是心疼,连忙过去扶她:“嫣儿!怎么惹你娘动气了?快起来!” 他们三人亲密无间,皆无视我的存在,仿佛我是个香炉。 嫡姐道:“戚寻筝夺了我的人,欺辱娇弱男子,寡廉鲜耻!” 我冷笑道:“尚未迎娶,尚未宠幸,他如何就算是你的人了?!” 戚香鲤与赵谏交换了好几个眼神。随后她一壁品茶,一壁威严道:“此乃后宅之事,本媛一个女人家不好插手。这仙鹤公子的归属,便让主君断一断,该属于谁。” 赵谏优雅地坐在罗汉床的另一侧,保养得宜的面孔暗了暗,他一壁点茶(2),一壁道:“此事我略有耳闻,仙鹤公子名满天下,是讨女儿家喜欢。不过,他身子娇弱,不容易生养。” 嫡姐郑重道:“无论他是否容易生养,我此生只会娶他。” 赵谏将点好的茶递给主母,道:“嫣儿你是姐姐,理应谦让妹子。再说,仙鹤公子的身子都被寻筝夺了,男儿家的青白最重要,他这辈子都是寻筝的人了。你们无缘。” 嫡姐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正要辩驳,却听戚香鲤道:“本媛亦是如此思量,从今往后,仙鹤公子便是寻筝的人了,你便断了这个念想。” 我低头谢恩,心中满是冷意。这对夫妻打的好算盘,看似照顾我这个没有身份的庶女,实则他们不愿嫡姐被美色所惑,才将你断给我。 于戚香鲤而言,嫡姐是她精心养大的女儿,是她的继承人。我不过是她与愈州名伎的露水情缘的证据。 下朝之后,我从密道潜入长帝姬的府邸。 赵嘉云正在看戏,一出《完璧归赵》演在戏台上,好生热闹。见我前来,她淡淡道:“戚高媛倒是个多情种,为了个男人,竟给徐家平反。徐家流放十几年,线索早就断了,难为高媛竟能寻到。” 我斜倚四角矮桌,翘着二郎腿,十分闲适的模样:“线索是下官从吏部寻到的,徐家收受的赏赐,一桩桩一件件,在吏部都有记录。” 赵嘉云抿茶道:“俗话说投桃报李,本殿助你为徐家平反,你拿什么报本殿?” 我把玩着汝窑青花小瓷盏,笑道:“寻筝但凭殿下差遣。” 赵嘉云将茶盏搁下,苍老的手指抚摸怀中少年缎子一样的肌肤,待价而沽似的:“过几日上朝,你将段家谋反的证据呈上来,助本殿灭了段家。” 戏唱完了一折,丫鬟捧着银两下赏,台上的缁衣小生忽然暴起,从袖中取出匕首,劈向赵嘉云。匕首上淬了冷碧的光,这是剧毒的痕迹! “护驾!快!” “有人要刺杀殿下!” 赵嘉云眸中一沉,沉着冷静,将怀中少年推过去,生生挡了这一刀。少年顷刻毙命。 在少年毙命的同一瞬间,面浮油彩的小生亦断了声息。 是我将青花瓷盏握碎了,发力将碎片刺入他咽喉,断了这小生的性命。随后我伸了个懒腰,将紫红唇脂擦在指尖,笑吟吟道:“灭段家?这有何难。” 长帝姬说得不错,我苦心平反徐家的旧案,为的是你。 你孑然一身待在鄞都,身侧没有骨肉兄弟、生身父母,难免妄自菲薄。我想要你见到他们,不要日日那么伤心。 上下朝在鄞都跑马,便也摸清了鄞都的游乐处销金窟。鄞都有八大衣庄,锦绣衣庄是其中翘楚,那些官眷郎君、富贵公子,专爱往此处做衣裳。 今日有暇,我便也装一回体贴妻主,带你去锦绣衣庄量体裁衣。 因我未换下官裙,只在墨绿睚眦长袄外披了件貂皮坎肩,解了上朝时拘束人的牡丹髻,不梳不盘,任由三千青丝流泻到腰间。锦绣衣庄的掌柜还以为我是带人来办差的,忙笑着迎过来:“这是哪位高媛?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我家高媛是凌烟阁千户!” “你这掌柜怎么当的?连我家高媛都不认得!” “你怕什么?我家高媛不来寻你的麻烦,是来给房中郎君裁衣裳的!哈哈哈!” “你听好了!我家高媛姓戚,尊名寻筝,是阁主的亲女儿!” 不提我的尊姓大名还好,一提起来,掌柜吓得浑身打颤。鄞都人都说我戚寻筝“睚眦必报、手段阴狠”,简直是一匹疯癫的孤狼。 我喝了一口人家的茶,和善一笑:“你不用怕,本媛来这儿不为查案,只为给家中郎君做两身衣裳。” 随后我往衣庄里看上几眼,更和善道:“把好料子都拿出来罢。” 你敛袖立在一旁,弱柳扶风的模样,也不言语什么。想来是跟我这么一匹不讲道理的狼出门,有亿点点丢人。 掌柜唤过一个梳着双髻的姑娘,想必是衣庄的伙计:“灵儿,有贵客,快!请到后头去!” 灵儿在前头引路,一壁介绍那些可值万金的绸缎,一壁用乌溜溜的眼睛打量你的美色。任谁见了你仙鹤公子,都挪不开视线。 掌柜亦道:“哟,老朽做了半辈子绸缎生意,自诩见识不少。今儿第一回 见这神仙似的标致郎君!高媛真是好福气!” 我坐在一旁的官帽椅(3)上,含笑看你挑选锦缎。你的目光从第一匹划到最后一匹,无论如何花团锦簇,你都不甚感兴趣。 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我想把你要的,想把这人间干净之物,想把这人间美好之物,一一送到你身边。 可你偏偏不肯要。 灵儿怀中抱着几匹锦缎,流光溢彩,见之忘俗。掌柜拂袖介绍道:“这是杂珠锦,这是鸳鸯缎,这是朱雀绫,这是牡丹缎,请高媛与郎君挑一挑,可有看过眼的?” 你立在窗前,下巴微低,一缕青丝被风吹起,半遮柔和的眉眼。 我心尖微漾。 你总是一副淡淡的模样:“都好。” 你不喜欢我,所以我赠的绸缎都好。你说都好,其实是都不好。 我危险地看你,以眼神传达威胁的意味,玩味地无声咀嚼这两个字:“都好?” 你受了惊吓,眼眸水凌凌的,犹如山林间的小鹿。沉吟片刻,你抚摸一匹水绿的织金绸:“买两匹颜色浅些的,我们走吧?” 我将茶盏搁在紫檀镂空茶盘上,朗声道:“这些都配不上我的仙鹤公子,取吴陵缎来。” 吴陵缎乃是人间最珍贵的衣料,出自江南吴陵,每年只得百余匹,非万金不得购。便是宫中得宠的侍君,也以身披吴陵缎为傲。 当年戚香鲤与父亲风月情浓,曾赠给父亲一匹吴陵缎,哪怕他流落蜀中时,也将这缎子压在箱底,不肯当换银钱。 我不是戚香鲤。她将父亲捧在手心,又弃若敝屣。我既然怜爱你,便一辈子都将你捧在手心。 掌柜亲自将吴陵缎捧给你,任你挑选:“这些啊,都是刚从吴陵送来的,连丞相夫郎都稀罕的爱不释手,订了七八匹!郎君如此美貌,再配上这上品锦缎,可要倾倒鄞都了!” 你眸中含情看着我,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我取出怀中银票,拍在案上:“只选你喜欢的,多少我都买得起。” 银票是师娘留给我的,足有九百万两,是浮戮门在苗蜀经商的积蓄。这些银子,够买下万两吴陵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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