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昏黄的眼里闪着复杂的光——是愤恨,是心疼,是遗憾,也是坚毅……就像多年前的某一天,突然发现他厉害的徒儿,居然身有顽疾,多年以来备受折磨。 当时的感觉,与此刻的一般无二。 虽说烈火真金,疾风劲草,可凭什么这么多的苦,都一股脑堆叠到他的乖徒儿身上。 两把骨剑放在桌上,老季粗糙的手抚摸过去,像怕摸疼了,飞快又缩回去。 “双剑还没有名字,请师父赐名。” 老季花白的眉毛皱起来,老眼虽然昏黄了,但凝视着那两把剑的目光却如炬光亮。 剑是好剑。 它怎么能不是呢。 苍老的手抖了一下,拿起火折子点燃桌上的油灯。 苏缈豁然一笑,伸手:“玬珠,匕首。” 玬珠:“哦!”又一次把匕首奉上。 老季缓缓深吸了口气,一手握住苏缈递过来的匕首,一手拾起桌上的骨剑。 黑色的刀尖落在森白的骨剑上,沙沙的摩擦声,在沉寂中经久地响着。 风从门缝吹进来,烛火跳跃,墙上的影子安安静静。 想当年,师父武得一手好剑,也写得一手好字。 “冲霄”。 “扶摇”。 四字遒劲老道。 老季轻轻吹走粉末,端详了双剑片刻,才将它们捧到苏缈手上。 “此去提衡霄汉上,鹏抟鲲运更论程。①坚毅如你,必会越来越好。” 苏缈把剑抱进怀里,眸中闪烁着光:“师父不想我留下来么?” 老季把脸一板:“我有我的桥过,你有你的路走……记住,不要为了任何人停下你的脚步。” 苏缈点点头。 师父教导的是,她万不该为了温源,而停留在长佑寨。 刻字许久,灯盏里的油已耗尽了,屋里的光线又变得说明不明,说暗不暗。 她收剑入鞘,却问:“可师父,却为师娘停留了下来呢?” 老季往油灯里舀了一勺油,火光又明亮起来,照亮他眼尾的皱纹:“不,你师娘,就是我的路。” 他顿了一顿,笑着又补了一句,“我不过就是拐了个弯儿。” 话音刚落,只听得后厨锅盖搁下发出的轻响。不一会儿,师娘掀开帘子,端着热腾腾的蒸菜出来了。 “来来来,尝尝师娘的手艺!” 老季那脸瞬间堆起笑,一瘸一拐地上去接陶碗,耸着鼻子闻:“要菜够香,还得是多放油!” 师娘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还没上桌呢,个老东西就抓了吃!” 秀儿端着菜,也跟着出来了。 一见到好吃的,玬珠眼睛就亮了,笑嘻嘻地上去搭手。 师娘做了一桌子菜,卖相普通,但味儿极香。 很有家的味道。 也许,师父从一开始就是想要有个家。若不然又何必收下她,七八年间相伴着走江湖。 饭桌上说好了,老季留苏缈过年,元宵过了该去哪儿去哪儿。家里没那么多米,可没办法多养三口人。 房间,自然也没多余的。 是夜,苏缈、玬珠还有秀儿挤一间,阿青跟冬娃挤一间。 夜半三更,冷风吹过,山间林木沙沙乱响。 苏缈却在这个时候,歇了又起。 “你果然在外头。” 她捧着剩下的半坛酒,跳上粗壮的树枝。 白衣笼罩在月光里,显得十分素净。 “太吵。”男人微抬下眼皮,说。 确实,隔了个房间都觉得震耳朵,冬娃年纪轻轻鼾声不小啊。 苏缈表示理解,但她也知道,除了吵,还有脏,这里的环境叫这个挑剔的男人难以忍受。 师娘的饭菜做得扑鼻香,在座吃得心满意足,他却一口未动,默不作声地坐到石榴树下去了。 亏得知道他难伺候,提前介绍过他脑子残缺,不然定要扫了大家的兴。 苏缈原想解释,不是脏,是东西用旧了,看起来脏而已。想想,又作罢了,只从身上掏出个油纸包,递到他面前。 “镇上买的油饼。你再这么挑下去,早晚饿死。” 他迟疑了下,接过去,又迟疑了第二下,才咬了一小口。 这还挑剔? 啧,苏缈看他是真的想要成仙。 她饮来口酒,问出一个问题:“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男人依然是慢了一会儿,才答:“没有名字。” 从“不知道”变成“忘记了”,又从“忘记了”,干脆变成“没有”。 苏缈听得都想笑:“你这敷衍的工夫,还真是炉火纯青。” 他细嚼慢咽:“当真没有。” “你爹娘没给你起?” “没有爹娘。” 几句对话下来,苏缈觉得跟这人交流,简直难于上天。 他冷冷淡淡的,那说话的模样,竟不像唬人,倒像是很认真地在回答。 也罢,真真假假地就这么处着吧。 “那,我以后真叫你‘阿青’了?” “嗯。” “阿青啊?” “……嗯?” “我们来玩个小游戏。” 他看过来,眸光清澈:“什么游戏?” “交换秘密的游戏。” “好。”答应的倒是很干脆。 苏缈想了想,说:“我这只半妖,如今也有一百零八岁了。” 他也想了想:“鸡蛋和油饼,我都不喜欢。” “……” 这是他迄今为止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但苏缈认为,这也是最废的一句。 嘴角不自主地抽了一抽,她失笑:“我并不想知道你口味的秘密……行,你倒是说清楚,你喜欢吃什么?” “那是下一个秘密。” 她为何突然喜欢当冤大头? 苏缈斜睨了他一眼,见那油饼只被咬了一小块:“那还是饿死你吧。” 她一口闷了剩余的酒,又觉得心头怎么都不痛快。 这人凭那一首曲子,就想把她吊得死死…… “下一个秘密——我虽允许你跟着,但若发现你目的不纯,必定对你不客气。” 今夜的风,较往日阴寒。而她突然沉下去的口吻,比这阵风,更加的寒。 “咔嚓——”枯枝被踩碎的细响,乘着风吹进苏缈的耳朵。 她勾了一半的嘴角倏地垂下,扭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瞧去—— 寂静的村道上,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大群人影。 风送来的不止是声音,也把酒味送到苏缈鼻下。 那一大群人连个火把都没有打,却不到一会儿工夫,就将季家院子团团围了起来。 像是提前安排过的。 人影攒动,拴在牛棚的马儿蹄子乱踩,变得不安。 苏缈眉心一皱,粗略一数,黄家来了十几号壮丁。 “快点!把酒倒了!” “烧死姓季的,咱啥麻烦都没了。” “给这帮外姓树个榜样,看哪个还敢跟我们黄家对着干!” 他们把酒倒在院子周围,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酒香。 一点亮光燃起,是黄贵率先吹燃了火折子。紧接着,另有三人也吹亮了火折子。 只要把酒引燃,火焰滔天,就是神仙也救不了姓季的! 苏缈的手迅速摸到腰间刀囊。 “嗖——” 火折子被震落地上,黄贵愣了一下,才感觉到手臂的剧痛。 “啊——” 一把小飞刀扎在他的手腕子上,刀尖穿透骨头,从另一侧露出带血的尖头。 黄贵的惨叫惊飞群鸟,与另外两人的痛叫此起彼伏。 夜晚的幽静被打破了。 糟了,六中三,还有一个点火人位置刁钻,她的飞刀没能扎到。仅在眨眼之间,引火的火折子已被抛向木屋,飞出一道拱形…… 也是在眨眼之间,某个东西击打在火折子上,又将它砸了回去。 苏缈惊了眼睛。 细瞧,竟是油饼! 她匆匆回头,见阿青正弹去指腹的碎渣,那看向她的眼神依旧清冷无波。 “我也一样。” 若你目的不纯,也一样不会对你客气。
第11章 身有顽疾 这饼丢出去,正中目标。 莫说这准头苏缈及不上,就是那力度,她也及不上。 苏缈背后顿时发凉。 原以为,这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反应迟钝,说话迟钝,就是个连鸡蛋都不会剥的富家子弟。 眼下赫然发现,他竟是个高手。 苏缈在脑中搜寻一圈,着实无法把他和哪一号人物对上。 她怔怔地盯着这个他。 直到老季打开房门,冬娃跟着出来,玬珠伸着脖子对这群黄家人大骂出口,她才回神。 亏得身边这位出手,火才没被点起来,苏缈皮笑肉不笑:“多谢。” 男人拍去手上的碎渣,没有接话。 苏缈递去一张帕子,他无言地擦了擦手。 罢了,未将帕子还她,却往上方投去。 立时有什么东西被帕子砸了下来,落到树下一动不动。 苏缈定睛瞧去,见是只松鼠。 “干嘛杀它?” “吵。” “……” 那小家伙只是出来找口吃的,罪不至此,死不瞑目啊。 苏缈明白了,他就不是什么善茬儿。 她便不再开腔,扭头看着下方人群处。 那一边,黄家杀人恶行被抓个正着。 双方大声争吵起来,附近村民相继被惊醒,不一会儿就团团聚了过来。 “咱黄姓祖上开的荒,凿的井!起初发了善心接纳你们,如今却叫你们骑到脖子上!” “放屁!这地,这水,写着你‘黄’姓了!?” “你们这叫忘恩负义!” “谁叫你们仗势欺人!” “你们黄家好田在上游,每年春耕就堵着那水!哪年我们不是求爹爹告奶奶地等你们放水!” “胡说,没有的事!” 两边争得面红耳赤。 苏缈若此刻掺和进去,必能一锤定音,管叫姓黄的为今夜放火杀人之事付出代价。 但她没有。 她只是坐在高高的树上,看着下面的争吵。 外人怎么帮,都不如自己立起来。这个道理,她懂,师父只会比她更懂。 过了会儿,果然见老季把对骂起劲的玬珠拉倒了后头。 玬珠气呼呼地靠边站,恼了一阵,才想起苏缈来。 她循着妖气往树上瞧,见苏姐姐都只看着,这才消了气。 村民们和黄家的吵得难分难解,陆续有人回去操家伙。 “他们今天敢放火,明天就敢下毒!乡亲们,这事儿能忍吗!” “个狗|娘养的,少他娘的血口喷人!都是季老头逼的!他要早把牛赔了,我们也不想大晚上的来干这种事!” “你才血口喷人,你就说人老季赔你没赔!本来就是你家牛非要来挑衅,顶死了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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