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鲨怕火,但也根本挡不了多久。魑狐的鬼火属幽冥冷火,蓝幽幽的在威慑上就差了一截,若说是三昧真火在这儿兴许还有一条生路。 温瑜稳稳接住扔回来的竹剑,听得对方仍然怒气冲冲:“你就会这一招?” “我就学了一招……”拔剑术三个字还没出口,和尚立马缩了下脖子,堪堪避过掠过头顶的骇人寒光。 狐火在周围烧成了一个小圈,二人退避圈内,看着圈外群鲨的试探和游移,它们在处决受伤的落单者。皎鲨天性残暴嗜血,攻击迅猛,不死不休,甚至连同族都不会放过。狐火撑不了多久,很快他们就会一涌而入将作茧自缚的二人二狐全部咬碎。 “有办法吗?” “有。” 温瑜抓着长竹,猛地往地上一杵:“可不早说,什么办法?” “可听说过紫烟伏火。” “……好像有点耳熟。” 韩错稳住心神,运足真气大声喝道:“就是现在,撤!” 随声令下的是遍覆全身的鬼火,魑狐如两道流星迸射而出,雷霆之势冲翻皎鲨的包围。但也只是一瞬,身后群鲨紧咬不放在雪地割出道道深痕,而火焰也在逐渐殆尽。 韩错回首,他手中握着两枚鸡蛋大小的圆形石球,球面粗糙不平,微微摩擦有刺耳声。那少年一脸不屑,老爷子就喜欢鼓捣这些东西,我也不客气,偶尔炸炸山开开路还能使,至于用法嘛,一个字,砸—— 两枚裂弹轰然炸裂。 韩错运足了力气,不怕它砸不到实处,但即使魑狐极速如电,依旧被翻腾的热浪掀飞,一头栽进雪地。 爆炸的声波几乎要把温瑜的耳朵震聋,其中夹杂着数道在一瞬间变得尖细的古怪长啸,雪地自某一点忽然蒸发,然后朝前方贯射,拖曳出一条深深的焦黑色的沟壑,紫色浓烟滚滚,升腾起大片的云朵。 他们没有往后看,也来不及回头,但依然不可避免的受到余浪波及。等到温瑜被韩错从雪里□□的时候,他仍旧表情狰狞。 这就是紫烟伏火了。 “我是第一次用,没调整好角度。”韩错皱眉,按照少年的说法,他的技巧炉火纯青,闭着眼睛都能改变爆炸的位置和范围。圆球既是增幅,也可喷流,所以并不会和寻常炸药一样留下圆形的痕迹。 这是雪山捷径吗,韩错看着地上带着焦味的火痕发愣,他尚未明白。 温瑜有些恍惚,他晃着脑袋,有点疑惑:“我怎么好像听到了海浪声。” “是雪崩!” 流波城称之为雪流沙,经常从高山上的一条裂缝开始,从一捧雪块开始,滑落翻滚,越变越大,冰层破裂,低沉轰鸣,然后堆雪崩落飞腾泻下,在转眼间吞没一切。 捷径?! …… 云尘散尽,雪流停歇,有夕照落于白色大地,一切又都变得寂静起来。 魑狐咬住韩错的肩膀奋力向外拉拽,他们被冲的晕头转向,埋在雪海之下动弹不得。小殊手执黑伞,源源不断为他输送灵力,缓和因失去意识而冻僵的四肢。 温瑜醒来更快一些。他怀里的虫珀天性克寒,骤然变冷反而激发了虫珀的暖火,甚至开始融化周围的散雪。 韩错打量四周,摇头。刚刚事出紧急,四面八方都是飞泻的雪流,他们只能向前狂奔,最后不出意外栽倒在雪崩的路线里。此刻身处何方也和之前没什么区别,都是茫茫一片,无边无际。 而魑狐轻轻扯住温瑜的衣袖,似乎是示意往某个方向去。 他们没有走多久就原地停下,魑狐忽然开始刨雪,残余的微弱狐火在爪下跃动,缓缓融化雪层——一如方才它刨出二人的模样。温瑜恍然意识到什么,他拿出虫珀埋在雪中,轻声道:“你休息去吧。” 先找到的是一把刀,比寻常短刀还要短上几寸,温瑜拂过刀侧“桐”字,心中一沉。 魑狐对魅的气味极为熟悉,而温瑜此前将带有香气的小偶送给了唐绵绵,而这傻姑娘嘴里万分不情愿,最后居然也一直带在身上。 唐绵绵被捞出来时肤色发青,他们甚至无法知道她是怎么来到这里,她的同伴呢,怎么会只剩下她一个人。 温瑜将虫珀放在她的心口。 “也许天下就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如果我没有顺手送了一个布娃娃,如果我们没有找到魑魅,如果我们没有遇到雪崩,如果我们没有朝这个方向走……”温瑜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却依然平静,“世事无常。” 唐绵绵醒来还需要些时辰,温瑜握着桐字短刀,另一把如何也找不见。 “走吧,我看见秘雪域的入口了。” 韩错的视线投向远方,尽头什么也没有。小殊站在伞下也跟着一起看去,虹光潋滟如海市蜃楼,竟有些痴了。
海市蜃楼
蟾宫玉兔,长生寂夜,嫦娥应悔偷灵药。 冰砖玉瓦,折光琳琅,恍见绰约多仙子。 “浮世起万象,罔辨色与空。” “和尚你看得见吗?” 温瑜耸肩:“当然看不见。” 小殊不言,她仍然执伞而行,而驮着唐绵绵的魑狐跟在身后,仰首接住飘落的一片雪。 立于城前的是一个白衣女子,雪肤白发,连瞳孔都隐隐泛出冰玉的莹光,就像是神话故事中描画的雪妖:“各位请留步。” 她拦住众人,盈然拘礼:“再往前去乃妾身同胞长眠之地,不宜惊扰。” 被她拦住的方向是一座孤楼,冰玉砌成,尘雾莽莽然,如云其里。除高楼之外这里只剩下长桥曲廊,掩映在苍树间,不知去向。 “这里是蜃城,曾经也有人称之为不老城。我是蜃女,亦是守城人。” 蜃女端然安静,在寒宫玉楼中宛如一桩雕塑,美的渺然不真切。 眼前的女子白的近乎透明,衣着单薄,但半分没有受到周遭的冰天雪地影响,一眼望到底,魂气淡淡杳杳难寻。 “你们来此地是为了她吗?”蜃女抬手指向昏迷的唐绵绵,她气息微弱,全靠暖珀支撑到此。 “你有办法?” “难道不是吗?” 韩错摇头,唐绵绵一息尚存,内力护住心脉,习武之人本也体魄强健,只是暂时醒不过来,还不需要蜃城的协助。 蜃女略微不解,这里少有外人往来,但来者多敬畏或有所求,而此人脸色复杂,有三分震惊,也有七分戒备。 “那也许你们需要这个。”蜃女递来一个青瓷小瓶,“玉凝露,一位客人送来的药,外敷祛痕,内服疗伤。” 他认得这个东西,仍有犹豫,温瑜却接手过去,朝他轻轻点头。 “谢谢。” “此药留在我这里也是无用,能赠予有缘人便是最好了。” “你们不会受伤吗?”小殊察觉自己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有些赧然,“你长得像故事里的神仙妃子,还是说,你们确实是神仙?” 蜃女伸出食指,回答前一个疑惑:“很少,但也会受伤。” 然后是第二个,两指并拢,莹白如玉:“我不是神仙,是人偶师。” 蜃女的笑容很单薄,她嘴唇翘起很完美的弧度,眉眼浅浅垂下,却少了几分切实的笑意。 偃师人偶,最初是流传在宫廷贵族内的游趣戏画,以机关木偶为形,操丝控线,后来在民间盛行,人偶师多半也指街头表现木偶戏的艺人。 一行人由蜃女引路踏冰上廊桥,行至深处桃木掩映成林,冷酷寒天之中盛放如烟似雾的桃花林,不谢不败,娇如春绽。若是真如传说所言,人偶尚且能歌善舞,又何况这些不候时令的草木呢。 桃林下有一处水潭,潭边花瓣成片,风吹而起飘进支开窗户的简陋小屋。木屋陈设简单,仅分二室,推门是一桌四椅,有一张矮凳落于门旁,仿佛有谁经常搬出院落午后小憩。里屋铺设单床,窗边置长案,留下未及着墨的毛笔和压平的洁白绢纸。 唐绵绵被安放在床上。 “其他人呢?” 蜃女拂去案前的桃花瓣,将窗户放下,挡住不断灌入的寒风。种再多的桃树,这里的风依然带着彻骨的冬意。 她不介意对方的疑问,有缘寻得此处者几乎都会问同样的问题,她便也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重复:“他们都在那座楼里,总有人会醒来,我在他们睡着的时候守着,然后记录下苏醒的时辰。” “有时候是几个月,有时候是几年,有时候是很多年。” “但总会醒来。” 案边堆叠着许多书册,封上用赤砂书写年份,但并不遵循年号,粗略扫过几眼竟有间隔数百年之久,笔迹却分毫未变。韩错从书册上捡起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红色丝线:“守城人一直是你吗。” 蜃女的目光落在丝线上,又挪开去:“上一任是我的父亲。” 丝线忽而飘起,然后被蜃女伸出手接住。她将红线缠在手心,然后拉开抽屉,与满满一匣的红线放在一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都是人偶师。” “父亲在世时,城中每每有人死去,他都会制一人偶放在楼内,不久后人偶便会醒来,与生前别无二致。人偶不会老,也不会死,受伤只需要父亲的缝补便可痊愈如初。后来,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将他们埋进土里,在土上栽上桃花,然后将一模一样的人偶放在高楼之中。” 蜃女避开了几人惊骇的目光,她将长袖挽起,执笔点墨:“父亲死后,我便接手他一直在做的事情。而今醒来的间隔越来越久,幸在他们记忆力很好,从不会遗忘什么东西。” “他们,还是原来的他们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蜃女画下一道长弧,“这并不重要。” 黑伞悄然无息,那座楼是座空楼,一如这座城,是座空城。无魂无魄,就连眼前的女子,也微如雪中烛火。没有魂魄的躯体是失去钥匙的锁,但和韩错遇见的那个人一样,仍然可以苏醒,可以记忆不断发生的未来。 小殊好奇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画一双眼睛。” 下笔的间隙,蜃女冲小殊微笑:“我的眼睛出了一些问题,需要更换。” “你经常换吗?” “不算经常。手臂,双腿,躯干,脸,我都换过。不用害怕,可以想象成给破损的木偶更换零件,不疼,只是有点麻烦。” 纸上一双栩栩如生眉眼即将成形,瞳如漆墨,再没有泛出奇异的白色。 她是不同的,韩错记得印象中的那个人偶,蜃女远比她来的鲜活,即便魂魄隐约,但也是存在的。 温瑜忽然问道:“听姑娘的意思,是天生的?” 蜃女知道他的意思,颔首承认:“我自生来即是偶身,每隔一岁父亲会给我更换身体发肤,成人之后,便七年一换。”
画瞳点睛
也许真相只有她口中的“父亲”才知晓。 不论如何,蜃城早已成为人偶之城,不饮不食,不老不死,听上去就像是天上仙人。只是不知是何缘故总会长眠,醒来后又和常人无异。 “我也可以给你制一双眼睛。” “用什么制?” 蜃女仰头看他,似乎带着笑意。她的笑容总能找出对应的模子,随心意而动却稍微慢了一点:“你喜欢什么?” 温瑜踱步出门,回来时手里一捧桃花花瓣,花瓣是他随处捡的,有些边缘还泛着黄色:“桃花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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