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伞能让他舍得用虫珀来换?” “……辟邪伞。此人擅穿山定穴,以倒斗发迹,常年出入地宫墓葬,阴气极盛,所以千方百计求辟邪祛秽。” “了不起啊。”温瑜闻言一笑,复又脸色一变,气道,“有这种东西为何不早点拿出来,这两月可冻死我了。” “忘了。” 温瑜气结。 …… 在数到七百七十七步的时候,他们踏进了一个山洞。 韩错甩落黑伞上的堆雪,空洞回响自寂静的深处传来,带着妖异的香气。伞面有浓墨晕染,轻轻一扯就拉出一团雾气,如蓬松软糯的棉花糖,点点摇散。 抬手一扬,黑雾如烟花星火散成缤纷的彩色,如蝶翅上抖落的莹莹磷粉,却更加绚丽和闪烁。 那股异香迅速退去,随之退去的还有被一瞬照亮的蝴蝶,如重重瞳孔密密麻麻的依附在洞壁上,却在雾散的一刻潮水般隐没了。 尔后从幽暗的深处款款出现一个人影。 先出现的是裸露的双足,洁白如玉,踝上铃铛叮叮作响,在浅窄的裙角忽隐忽现。视线再往上游移,是白色的轻纱和和驯服垂落的青丝,只可惜自上而下遮住了面孔。她身段多姿,体态缥缈,甫一出声如猫儿自掌心挠过,让人忍不住探近:“你们也认识我吗?” 雪山赶路仅凭两条腿是白费功夫,一不留神恐会葬身于古老的雪山秘藏之中,所以韩错循古法来此,求两匹代驾。 只是面前的女子并不友好,她伸出双手,一双人偶从怀里跃出,一个是双髫少女,一个是青官小生,均朝他们跑了过来,人偶虽小,但速度奇快,黑眼睛红嘴唇,避无可避扑面而来。 韩错挥伞格挡,泼墨般的雾气触之即散,却让两个人面小偶骤然停住,甚至纵身闪避,唯恐那些溢散的黑气碰到自己。 温瑜皱眉,香气自呼吸之间进入喉口,竟也满是糖分一样的甜腻,和在闹市买的小偶一模一样,什么时候魑魅魍魉还做起了生意。 正纳闷着,忽听得耳旁风声,一黑色小偶自后侧窜出,口含尖刺刀片猛然扑上温瑜脖颈。然不及他反应灵敏,弧光一闪,未见细剑如何出鞘,小偶已经分成两半跌落在地上。 韩错开门见山:“魅,把魑狐给我。” “交易?” “魑魅伴生,魍魉随行。”有蝴蝶轻轻振翅,却在接触到伞雾的刹那熄灭了,韩错凌空划线,成片的蝴蝶和燃烧的纸片一样消弭,但更多的蝴蝶又涌了出来,“魍魉之蝶。你们杀的人太多,我帮你们除去这些多余的魍魉,作为交换,去秘雪需要引路人。” 洞口被雪掩埋了许多形状特异的马蹄铁,温瑜踢了一脚,沾血的蹄铁滚了几滚,露出两根倒刺。若是毫无准备,连雪山的入口都找不到,只是不知道那群马匪在这里折了多少人,又有多少变成了洞中的蝴蝶。 魑魅杀人不吐骨头,这里连只鬼都没有,全是呜呜低咽不知自己是何物的魍魉。魍魉作祟,会一直对杀死自己的魑魅如影随形,可悲的是,他们谁也离不开谁,直到最后魑魅被自己滋养的魍魉淹没,死在纷飞乱舞的群蝶之中。 山中隐秘,精怪何其不多,这只是神秘雪域的冰山一角而已。 “成交。” 那两只人偶忽然再次显现,轻轻一跃,只听一声低吼,银白色长尾掠出洞外,回首又探进一个狐狸脑袋,颇为乖巧的在他们身后趴下。 “这就是魑狐?” “答应我,不要让他受伤。”女子有些紧张,走了两步,又站住了。 魑有些亲昵,主动抬首蹭了蹭温瑜摸过来的手心。魑所化形,生于雪山,对这里的气候和地形极为熟悉,若无束缚可日行千里,无声无息,如一缕风如一片雪。
荒海白沙
雪山气象错杂多变,风中掠过巨大的虚影,悄无声息,抬头时仍然什么也看不见。迅捷如电的狐狼带两人在雪地飞驰,对于恐惧和危险他们的感知与生俱来。 那些本该只在古书上存在的蛮荒凶兽,居然在秘雪之中仍然能够寻到踪迹。 白日的雪山开始放晴,却寂静消音,在耳边连窃窃私语的声音都在逐渐减少的时候,温瑜忽然意识到他们已经走进了秘雪更深处的地方。 他闭着眼,却可以想象。宛如一望无垠的白色沙漠,唯有狂风肆虐在脸庞的疼痛提醒着并非幻梦的真实感。 “给我讲个故事吧。”温瑜让魑狐放慢速度,口中呵起的白雾逐渐氤氲一片。 韩错深呼吸,狠狠吐出胸中闷气。是他低估了秘雪的威胁,眼前的这片荒海白沙是连魑魅也没有到过的地方,四周是辽远的伏山和无际的冰原,不辨东西南北,只有身后留下的两条直行的痕迹,在第二场大雪降落之前他们必须要走出去。 “我的师门在阕西,陌州衡夏一带,那里有大片的草原和沙漠。” “是他们给我取的名字。” 韩错的声音很平稳,自从身边多了一个爱唠叨的和尚之后,他就再也没说过那么多话,但重新叙述起来的时候却有久违的怀念感,比心里的紧迫更加夯实。 司命一派隐于草原之中,规矩众多,神秘莫测。他们牧羊放马,四处游荡,和草原的风一样居无定所,却会在特定的季节里聚在一起。 某一个风季,犹在襁褓中的婴儿被司命们发现,更加引人注目的是那把与幼儿极不相称的巨大黑伞,强韧的立在没有遮拦的草原上,挡住了四面八方的风。 韩错在鬼道上展现出过人的天赋,但与那些游牧离散的族群始终疏离,他跟随着不同的队伍,学习不同的认知,相互兼容,又毫无干系。传统的司命一派似乎天然如此,在浮云下如风而过,没有纠缠,也没有传说。 你在阕西掘地三尺就是为了找“司幽”?那个少年年纪不大,但医术高明,虽然手段粗鲁一点。他一边将韩错骨折的双臂缠紧,一边毫不顾忌的发出嗤笑声。 少年有从死人堆里刨尸的癖好,韩错就是他从乱葬岗里刨出来的新鲜货,大伤小伤无数,内伤外伤俱全,再加上一条失意落魄,大写的没救。 可惜他一直不擅长治疗心病,少年不顾韩错吃痛的表情,拍着他快要垮掉的肩膀坦诚道,这是他近来在攻克的主要难题之一。 司幽是魂器,排进了大荒名谱,司生死九幽,掌万千魂灵,韩错天真的想,既然司命们一直都在草原徘徊,那也许这里就藏着神秘而伟大的司幽呢。 直至那时,他还在下意识的护着伞里的一缕仿佛时刻会消散的魂魄。 少年依然在念叨心病的事,身边看起来更加成熟的女伴给他递来一瓶药膏,却被他拦了回去。祛疤?不不,又没伤着脸,不能把刚炼的顶级玉凝露浪费在他身上,藏好藏好,这里又干又燥可采不到一样的药材。 别想着鬼魂亡灵什么的了,我告诉你一个办法。 白衣少年一副灵光乍现的模样,将温和从容的女伴带至身旁,你听说过秘雪域吗? 她就是秘雪域的人偶,会说话会走路,会哭会笑,和原来的一模一样,甚至记得生前的事情。我把她的头弄丢了,所以只能跑去秘雪域求了一个人偶,结果真是让人意外,这个手段比我家老爷子吹上天的紫烟伏火要厉害多啦。 韩错目光幽幽,他迎上女子如水的眼,然后望进深不见底的地方。 什么都没有。 司命们修习的第一课是魂与体的定义。他们认为,灵魂是精神,是钥匙,而躯体是锁,是灵魂的承载,让一个人可以在凡世中行路的依托,一把锁本应只有一把契合的钥匙。 人死去的第一步是身死魂离,第二步是体腐魂消,尽归万物。灵魂在黄泉九幽涤荡过去,重塑自我,从而去往来世。有万物精华孕育出的清澈灵魂,也踏上红尘之路,始经七情六欲往复轮回,最后在某一个厌倦的时刻归于本源。没有灵魂的躯体是被扣住的锁,止步于被锁上的那一刻,走向消亡。 她不应该会说话,不应该会写字,更不应该记住韩错的名字。她不应该有发展的人生。 可是她都做到了。 可是她没有灵魂。 这是不对的。 韩错回绝了少年的好意,但仍旧不可避免的记下少年绘声绘色诉说的雪域捷径。没有灵魂的小殊,还是她吗? 与我们息息相关的人,他的意识,他的存在,将我们联系起来的到底是可以触碰的躯体,还是更为自由的灵魂。 韩错避开了这个问题,他始终找不到答案。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你真的学过金刚经?” “老和尚教了我心法,我嫌太长没记住,拗口。” “……” “你所说的那位姑娘,没有前生来世也没有因缘际会,她没有轮回。”温瑜说,“人偶终究是人偶,而灵魂拥有本我。” “这算什么,禅学佛法?” “不,这是在开导你,是不是听上去高深莫测甚至略有所悟。” “滚。” …… 潜月吞光,瀚海环沙,似镰鲸,白踏雪,故名皎鲨。 “我养过一条鱼,它吃肉,最喜精瘦红肉。” “然后呢。” “然后我把它炖了。”温瑜吐出屏息后的最后两个字,“难吃。” 皎鲨不是鱼。它身长数十尺,通体覆纯白盾鳞,尾如新月,潜于深雪之下,只在狩猎时露出一刀背翅,猝不及防咬碎目标。 韩错二人紧紧贴伏在魑狐背上,凝神屏息,防止由于高速带来的风压将自己撕裂,而据说看到皎鲨的刀翅,证明距离死期已经不远了。 片刻之前,他们仍旧在雪漠中徘徊认命的看着日渐西斜,全靠魑狐的天生方向感领路。发现平坦的雪地中突然一个接一个有如海浪般涌出的刀片像他们聚拢的时候,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的狂奔而走。 皎鲨不应该早在几百年前就死绝了吗。 “刚刚你说有几只来着?”温瑜抚着微微瑟缩的魑狐脖颈,叹道。 “十几只吧。”韩错死死盯着眼前极速接近的雪上刀片,他们游行无阻,对猎物咬死不放,难以甩脱,“现在还要加上眼前的十一只。” “是十二只。”温瑜忽然拔剑,细剑裹挟冷光,离弦掠过韩错身际,将一只突然暴起的幼小皎鲨射穿,钉在了雪地中。皎鲨潜雪,无声无息。这只被从腹部射穿的小鲨看上去比成年皎鲨小了一倍多,但已然满嘴利齿锯牙。
紫烟伏火
“你这秃驴!” 温瑜一口噎住,没等他顺过气来,韩错已经拔了剑,将剑尖处的鲨尸抛向远处,红色血流汩汩喷涌,渗入雪下,他怒声喝道:“就一把剑,丢什么丢!刀剑离手,你拿什么去拼命!” 近半数的皎鲨改变朝向,但一条小鲨的身体根本拖不了多久,韩错将剑身的血迹甩落,驱使魑狐靠近温瑜。 狐踏幽冥鬼火,蓝光迸裂。 长尾皎鲨倏忽之间从雪地跃出,一口吞没狐火,锯齿尖牙朝韩错当头砸下,甚至可以闻到其口中浓郁的腐臭腥气。 千钧一发之际,魑狐仰首鼻息,喉内火焰烈烈喷出,将近在咫尺的皎鲨全副淹没。 受到灼伤的皎鲨开始下潜,但此间耽搁根本没有奔逃的空隙,更多的皎鲨围堵而来。黑伞砰然大张,右手竹剑紧跟刺出,血线弧光,交错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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