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能永远都找不到。” “我不会让你死的。” “你不用再重复了。我虽然容易早死,但也没那么容易死。” 他们一行人下山,回首望去,仙人崖依旧云雾缭绕,似乎真的住着仙人一般。明明不到一日的功夫,却觉得大梦千年,连带着看到山脚的甜甜也觉得怀念起来。 韩错的伞微动,大约是阿蛮。 “你还记得甜甜不?” 诸葛静指着那头驴问桑梓,却得到对方一个看傻子的眼神,心里微微一酸。 “我们可能要分别了。” “先生一定要走吗?” 诸葛静朝着伞儿姑娘笑笑:“我还有很多事情想问我的师父,不能再和你们一起上路了。” “阿蛮说他会想你的。” “我也是,虽然阿蛮是个讨人厌的小屁孩,但我会想他的。” 诸葛静没有多说,面对沉默寡言的韩错,他笑道:“我想好伞儿姑娘的名字了。” “是什么?” “嘘。现在不能告诉你,我写了张字条,等我走远了,镜鸟就会把它送给你。” …… 甜甜没有认出桑梓,它甩着耳朵,朝着陌生的桑梓偏头,跟着韩错一路归去。 黑伞说,也许甜甜记得的始终是阿蛮。 韩错撑着伞再次来到了月湖,他虽执伞,却听不到伞内人的交流。他们在道别,韩错便坐在月湖边上,看着甜甜低头饮水。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月湖发生了一点变化,却说不出来变在哪,连甜甜也微微惊动了,抬头眨着眼睛。 “阿蛮走了。” “嗯。” “阿蛮说,做人太累了,但他会怀念做人的。” “嗯。” 黑伞问:“阿蛮到底是谁?” 阿蛮是谁。 诸葛静其实算出来了。阿蛮就是月湖,月湖就是阿蛮。 很多年以前,月湖孕育出天生灵体的阿蛮,他被湖底的亡魂们当做不知来路的小鬼,懵懵懂懂,学习为人处世,一些听上去永远用不上的东西。兴许神仙真的存在,他们源于自然万物,驱魔化邪,看破红尘却又眷恋人间。 韩错离开时看见一老妇人拄着拐杖慢慢走进洞里湖,她牵着双髫女孩,女孩天真烂漫:“姥姥,月神真的回来了吗?” “真的。你看,月神的花开了。” 韩错愕然回头,却看见月光下的湖边果真开了一簇莹白如玉的山茶。 …… 他们把甜甜留在了碧水村。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是秘雪吗?” 临行前桑梓对他们说,负雪下千山,千山尽,远在西北的雪国藏匿无数隐秘,兴许对于他所求有一个答案。 “猜一猜。” 黑伞认真道:“我猜不是。” “为何?” “你从来不按照我猜的走。” 韩错忍不住微笑,似乎接连分别的伤感的氛围也被冲散了些:“这回不一定,你再猜一猜。” “那我猜秘雪。” “我们去初光城。” “诶!” “我说了不一定。” 黑伞赌气。 少年背起伞,朝着月湖的方向拜了三拜,然后重新上路。但没走几步,一只长尾彩羽鸟儿突然落到了他的跟前。他招招手,鸟儿便扑楞着翅膀窜到他的手臂上。 镜鸟常人看不见,只会千里跋涉在特定的人之间往返,用来送信再合适不过。这是诸葛静的镜鸟,花里胡哨,像他的风格。 韩错取出签筒,再抬手鸟儿便烟雾般地散了。 字条被细心卷起。 上面写着三个字,笔迹隽秀,看完只需一眼,但韩错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原地沉默许久,最后却无奈释然。
北有初光
北有初光,南立洛凉。 初光城背靠重山,面朝沧江,传说是北军苍狼铁骑戍边所建,市井俨然,高墙肃穆。城东方向立一座高耸入云的古塔,在塔顶可以看见大荒的第一道晨光,故名初光城。 也有人说是有一金身佛陀来到此荒凉古城,以一己之力修筑高塔苦修百年,最终坐化舍利,故塔顶终年佛光不散。 最后的传说带着旖旎和浪漫。那是某一年的三月,女子一袭红衣,烈烈如火,她携一篮桃花花蕾,落遍城中每一寸角落,待晨曦之时,花开满城,尽日飞花,越重山,穿沧海,至此初光名扬天下。 初光城有一条街,叫三月街。城中桃木成林,闻名遐迩,而三月街上更是花开不败,四季芳菲。三月街也叫花街,花街穿城而过,一端通向古塔,如今那改名舍利塔,时有游僧前来拜谒。而另一端是城中最大的绣楼,日升时琴音泠泠,瑟瑟而鸣,日落时笙歌漫舞,火树银花彻夜不眠。 塔楼遥相对望,已逾百年。 晓月坠,宿云微。朦胧细雨中,一执伞少年在月明楼前驻足。雨丝如薄雾,少年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能分辨出有一面遮住大半个人的黑伞,在花红翠浓的“云里”显得格格不入。 城西十三绣楼合称云里,月明楼则是其中最高的一座。 小曲儿的琴弦昨夜断了,楼里的师傅又抱病归家,她起早走了两条街去修琴,黄昏才匆匆归来,却碰上下雨,紧赶慢赶终于回到了云里。 她看见了雨雾里突兀的黑伞,想了想,放在平时云里不论何时均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但黑伞杵在那里,却似乎空空落落大道无人一般。小曲儿打了个寒噤,再定睛看去,哪里还有那执伞人的身影,分明依旧热热闹闹人潮如织。 小曲儿原地僵了半晌,待到头发均被打湿,才惊觉后背一身冷汗,迅速跑走了。 …… “自从与先生在南越分别,我们就再也没住过客栈。” “你是想念那神棍的人还是他的钱?” “先生总提起云里的月明楼,如今我也想见识一下。” 这鬼地方一个晚上就能把他全副家当吃空,韩错在屋顶翻了个身,黑伞支在身边,姑且遮风挡雨留下方寸之地可供落脚。 韩错瞥了眼东面的佛塔,漆黑的雨夜里依然幽幽暖光,跨越一城的距离也未曾被云里的繁华给掩盖下去。他撑起伞,从月明楼的屋檐上一跃而下,过楼外悬廊,错落之间来到一处僻静角落。 “就这么走了,她不会生气吗?” 韩错醒了醒神,绣楼独有的浓香暖调总算被隔的远了些:“该生气的是我。” 他才是在雨天等了又等的人,虽然是因为那锭明晃晃的金子,他才在哪里多等了一个时辰,“买卖讲究诚信。” 韩错黑衣黑伞隐蔽在僻静深巷的阴影里,若非走近绝看不出此处有人停留,雨终于停了,他环顾四周似乎对此地非常满意,檐下未被打湿,阖衣一夜倒也凑合。 …… 韩错很少做梦。 那日在剑楼入幻境,他罕见的梦到了与诸葛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诸葛静还不姓诸葛,自己也依旧死死的抱着与自己个头一般高的大伞到处晃悠。 “算命的,你真的会看星相?” 天悬星河,韩错抱着伞坐在屋顶,用脚尖踢了踢身边懒散睡觉的小孩。他一点也没客气,这一脚差点把对方直接踢下去。 “你大爷的!”诸葛静狼狈的爬回原位,惊魂未定,怒骂道,“还有别再叫我算命的,我有名字的,我姓言。” “名字太怪了,我记不住。” “书读的少还嫌别人有文化。” 诸葛静暗自腹诽,但捕捉到对方凉凉的眼神又果断识趣的举手投降。少年可是天才,百年难遇的那种,十个诸葛静也不够打的。 “你们是不是都喜欢算命?” “胡说八道。”诸葛静望着远方黛色群山,山间荒无灯火,极目远眺也只是落到了无边际的黑暗里,他幽幽道,“星星可辨方位,可示吉凶,也许漫天繁星中也有你的一颗,或暗淡,或璀璨,或循规蹈矩,或离经叛道,聪明人会把你从出生的第一声啼哭到两脚踏进棺材全都推演出来。” “你肯定不是聪明人。” “我是神童。” “就你?我听他们说,你是你们这届成绩最差的。” “我那是不屑,天天问一些天气风水的显示不出我的水平。” “不过,刚刚那番话挺有水平的。” 诸葛静眼睛一亮,咧嘴笑道:“那是自然。我还会些更厉害的,你想不想知道你的命数?” “你会?” “我偷偷学的。”诸葛静似乎想到了什么惨痛的历史,“那些凶婆娘藏着掖着不让学,说我们还太小。” “那算算看?” “得先找到你的命星。”诸葛静仰起脑袋盯了好一会儿,直到韩错忍不住拿伞戳了他一下,他才揉揉脖子,瞪了韩错一眼,“你的星星真怪,大大小小,忽明忽灭,忽隐忽现。” “你在说什么鬼话,指给我看看。” “就在那。” 韩错却猛地醒了。他反射性的摸向怀里的黑伞,踏踏实实,如铁如冰,继而沉下心。梦里的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他向来记性不错,却始终想不起来当日诸葛静到底说了什么。 他再次像梦里那样抱起黑伞,却忽然觉得有些孩子气,原地傻笑了一下。 “施主,您笑什么呢?” 一声招呼让韩错差点吓得魂飞天外。他可是在没学会说话前就入门了听声辨位捕风捉影的天才,上一次被悄无声息的吓到还是他堪堪学会走路的时候。过度的反应让他在瞬间后撤十步,长伞一棍横在身前,如盈满之弦蓄劲待发。 然后他看见对方施施然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 “和……尚?” “施主,别看小僧是个光头就说是出家人。”和尚嘿嘿一笑,卸了一副佛家子弟的模样,“鄙人初来乍到,误闯尊府贵地,不慎惊扰实属无心,还望念鄙人诚心实意海涵一二,你看我这就把脚收回,但府上无门无槛,也未画线为界,我也只能收回半寸……这么多可行?哎呀,你别离那么远,我不知道退到哪里合适呀。” 有点啰嗦,虚实难探,韩错手中伞棍横扫,尖光冷冷如矛,道:“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和尚也不怕,伸手一指,笑吟吟道:“我自来处来,自凡间来,自天上来。” 韩错余光扫去,愕然发现他所指之处不就是自个儿昨夜踩过的那片屋檐。 “跑吗?”从伞中传来声音,带着不安。 未及韩错反应,和尚眼神一亮,又道:“你这伞有点意思,合可作棍,刺可为矛,放形如盾,灵气外溢却自回敛,是件宝物。” “跑。” “你别走啊,我找人问路。”和尚原地大喊,却没有追出半步,他提脚又放下,仿佛还在纠结方才自说自话定下的那条界限。
雨生百谷
三月十六,雨生百谷。 自打韩错来了初光城,这里的雨似乎就没停过,然而并不妨碍云里的旖旎香氛,晨时恰好欣赏少女结伴执伞出城采桑茶的翩翩倩影。 她们在为今日的吉时做准备。除了采茶,还有香料,松油,拭衣拂弦。诸多琐事她们从年前就开始在准备,一切都是为了让月明楼的曲云心曲姑娘在三月十六吉日良辰风光大嫁。 “云里美人十八,曲姑娘当居前三。” 韩错站在月明楼的后门,将手中的帖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认上面的曲云心三个字与半月前向自己付定金的小曲儿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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