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是不信他,还是在故意装傻充愣,回避他? 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为何要这般模棱两可地敷衍他? 他晶亮的眸子黯淡下来,垂下眼睛,眼尾沾染上了些红意,倔强地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二位少侠能当众袒露自己的心意,当真令我心生羡慕啊……” 谢扶玉拽不动江陵,一抬眼,看见殿前不知何时,竟站了个文质彬彬的少年。 少年腰间挂着一支青玉笔,身着一袭淡黄长衫,双目间覆着白绫。 看这个打扮,她凭借着从前听来的仙门八卦辩识眼前人。 若她没猜错的话,他便是绝音谷的少谷主,宫流徵。 是的,道盟新生一代,她为翘楚,一方面是她真的根骨奇佳,也足够刻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仙门人才凋敝,各家的直系弟子中,多是歪瓜裂枣,鲜少有人能挑起宗门大任。 譬如眼前这位少谷主。 绝音谷谷主宫孤桐,一手七绝琴音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取人性命,如同探囊取物。 可偏偏生了个先天眼盲,五音不识的儿子。 为稳住绝音谷的声名,他曾始终对外声称,其子宫流徵琴中杀气,早已远高于他。 可她后来听说,之所以宫流徵的琴音杀气十足,乃因弹琴太过难听。 嗯……精神攻击怎么不算是一种攻击呢? 她想起从前与师父的八卦时光,暗自偷笑了笑,眨眨眼睛,搬出假冒的身份,同宫流徵见礼道: “在下七剑阁玉衡座下弟子,见过少谷主。此次前来拜访,是有要事与宫谷主相商,还请劳烦通报。” “不巧,我爹这几日闭关,谁也不见。” 宫流徵双臂环胸,当即拒绝道,而后冲引路弟子摆了摆手,把他给打发走了。 白绫下的双目似乎仔细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接着,他徐徐走到谢江二人面前,小声道: “不过,我有个法子,能让你们尽快达到目的。” “什么?”谢扶玉疑惑道。 “两位道友,请跟我来。” 他转过身去,并没带着他们去主殿,而是七弯八绕,将两人带去了一间深山中的亭阁。 亭阁的装潢一如绝音谷的雅致风格,与之不同的是,此间并无乐器琴谱,只有各式各样的画卷,或铺陈,或悬挂,布满了整室。 谢扶玉走近端详,却发现笔触皆出自同一人之手,而这画卷上,却是六界各地的景色。 北地的大雪,南境的雨林,西域的风沙,东海的仙岛,皆栩栩如生地映在纸上,看久了,仿佛其间的事物还会动起来。 她侧首却见宫流徵已经坐在案前,手中已然拿起了方才挂在腰间的那支笔。 “这是……少谷主亲自画的?” 谢扶玉手中捏着画纸,有些不可置信。 眼盲之人,为何能画得如此栩栩如生? 更何况,传闻之中,他从未踏出过绝音谷,又是如何知道这山川异域的风情? 文弱书生模样的宫流徵在纸上落下一道墨痕: “是啊,都是我画的。道友不必如此生分,直呼我名即可。你们呢?你们二人如何称呼?” “你可以叫我阿玉。” “江陵。”狐狸一路少言,惜字如金。 宫流徵琢磨着两人的语气,旋即低头无奈笑了笑: “原来,你们二人方才不是在殿前互诉衷肠,而是在置气吵架。” “哪有的事?”谢扶玉摆摆手。 最多也就是小孩子闹脾气,饿两顿就好了。 “我是过来人,我懂。”宫流徵欲言又止。 笔墨起落之间,宫流徵已经开始收尾画作,终于,他将笔搭在砚台上,站起身来。 “好了!” 待墨渍尽干,他拿起画纸,犹豫一番,决定递给江陵: “赠你们的小小见面礼。” 谢扶玉凑上前去,见正是她那时与江陵站在阶上,执手相对的一双侧影。 画中风景和草木与她亲眼所见的一般无二。 她不得不承认,这副情景落在旁人眼中,确实有几分像一对道侣。 “你……你真的看不见吗?” 虽然有些冒犯,但她还是忍不住地在宫流徵的面前轻晃了晃手。 “我当真看不见。” 宫流徵并未介怀,反倒坦诚地取了缚眼的白绫,露出一双没有瞳仁的全白眼睛来。 “我虽看不见,却能感受得格外多一些。譬如阿玉姑娘用手在我面前扇出的微风;姑娘凑近画纸说话时,纸张的震颤;你们二人执手时,回音的大小……诸如这些,我都能感受得到。因此,虽不知你二人样貌,但并不妨碍我画出心中所想。” 宫流徵心中所想的画面,正也是江陵心中所期待的。 他看着这张画,默默将它小心折成一个四方块。 “你特地将我们约在这僻静处,让我们瞧见这些画,又亲手作画相赠,是想我们帮你做什么?” 谢扶玉开门见山。 一旁的宫流徵却没即刻回答她,只是转头对正往怀中塞画纸的江陵道: “唔……我觉得这位道友,倒是更能与我有共鸣些。我想和他单独叙会儿话,姑娘不妨随意逛逛,给我们些时间。” 谢扶玉念及江陵的身份,倏然警惕起来,一把拉过他的手腕,护在他身前: “不行,我们同来,自然也要同归。我们始终都要在一处的。” 她怕宫流徵早已识破他不是仙门中人,如今假意交好,只是为了支走她,而后再收江陵,最后再命谷中人来围攻她。 “我们同来,自然也要同归。” “我们始终都要在一处的。” 江陵垂首看她,心中的阴霾终于因这两句话,而照进来了一束光。 她明明也是在意他的。 哦,他悟了。 她不是不喜欢自己,而是还没察觉自己的少女心思。 毕竟人类不如狐狸聪明,一时反应不过来,也是常事。 他刚想欢欣地随谢扶玉一同走,却听宫流徵道: “阿玉姑娘,事成之后,我可以赠你谷中的那颗剑魄。” 谢扶玉足下一顿,立即放开了牵着他的手。 他望着空落落的手腕,挑了挑眉。 她转过身,静静地注视着仍坐在案前的宫流徵,微微勾起了一个笑。 她没说话,在等着他的下文。 可江陵已经隐隐察觉到她的冷冽杀气。 若是宫流徵借此对她发难,在他的号令传出亭阁之前,怕是会先殒命于此。 “姑娘,我没有恶意。” 宫流徵的语气依旧沉稳,仿佛和煦微风, “绝音谷并不需要那颗剑魄,可我,却很需要你们的襄助。这笔买卖于我而言,划算。”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她缓和了些脸色。 宫流徵冲江陵扬了扬下巴。 “他手中的那把剑。明明剑柄该镶有七颗宝石,如今却仅剩两颗。七剑阁中,只有七星的剑柄如此设计,不难猜。可盗走七星的,仙门谁人不知是谢道友?你们既然已经得到了两颗剑魄,那么此行来绝音谷,定是为了另一颗。所以,你们不必见我那老爹,不妨与我谈生意。” 说完,他咂下一口茶,补充道: “姑娘给七星施加的障眼法,只能障有眼之人,却障不了凭心识物的我。现在,可否容许我和江道友一谈?” “好。” 谢扶玉一口应下,头也不回地迈出了亭子。 她最后听见的,便是宫流徵对江陵说的那句话: “啧啧啧,江道友,阿玉姑娘方才还要与你同去同归,一转眼,为了剑魄,便又狠心让你与我这个危险人物共处一室了……” 她微微回望,只能看见江陵略有几分落寞的背影,她耳旁是瀑布的簌簌流水声,至于他回答了什么,她听不见。 别想太多,剑魄重要。 她狠下心,暗自告诉自己,旋即加快了离去的脚步。 * “你很会挑拨嘛。” 江陵立在原地道。 江陵一向知道阿姐对剑魄的执念,可宫流徵不知道的是,他同样也很需要剑魄。 更何况,他方才刚想明白。 她自己都尚且不知道自己暗藏的心意,又怎么会突然把他视为比剑魄还重要的人。 “不是我挑拨,而是因为……” 他特地卖了个关子,起身行至江陵身边,一字一句轻声道, “你是一只妖。” “我感知到了你的妖丹。” “你果然敏锐。”江陵并未慌张。 他本以为宫流徵要向他发难,谁料宫流徵下一刻,便示意江陵与他一同坐在案前,特地为他添了杯茶,而后问道: “你觉得仙与妖真的能在一起吗?” ……? 江陵有些懵。 在他的假设中,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展开。 “应该能……吧。”他试探回道。 他与阿姐在一起的时日,不也挺开心的吗? 宫流徵坐过来,拍了拍他的肩: “好兄弟,我也这么觉得。可是为何旁人都觉得不行呢?” 说着,他端起茶盏,一口饮尽,又为自己添了一杯: “所有人都说,我是绝音谷的少谷主,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绝音谷的脸面,可我为什么要当这个脸面呢?” 他接着喝,接着倒。 “我生来就不可视物,连字都无法识,学减字琴谱,更是难上加难。幼时人人都要当面嘲笑我,身为谷主的儿子,却不通音律;稍稍长大了些,是没人敢再当面笑我,却换作了背后嘲笑。” 他说罢,又拍了拍江陵: “你不知道,我曾经过得是怎样的晦暗日子。” 江陵想了想,道: “我理解,我们的境遇倒极为相似,其实我也使不出我娘的纯质狐火,自小没少被人指指点点,可后来,我长大了,便跑了,离妖洞远远的,再也没回去过。” 宫流徵一听,更觉得寻到了知音: “真羡慕你!你还有地方可以逃,不像我,终其一生,只能被困在这四方的仙岛上,除了道盟的武道会,几乎没什么出山的时机。” 江陵望了望身后各种名川大山的画作。 “那这些……” “这便是我留江道友在此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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