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笃定道, “我自幼眼盲,什么都看不见,本以为要寥寥此生,直到有一天,我在谷中的瀑布旁边,捡到了一只魑魅。” “魑魅,鬼怪一族?” “不错。” 宫流徵点点头,自一旁的画筒中抽出一卷,徐徐铺开。 画上之人正是宫流徵。 他缚着白绫,朝水池中的美艳女子递出手去。 江陵觉得眼前之景仿佛动了起来,一眨眼,他已经被吸进了画中。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已经褪去了少年时的纤细与青涩,变得更修长分明了些。 他撑起尾巴,一,二,三,四,五,六,七。 足足七条。 是他从前灵力全在的模样。 看来,落入画中之人,则会随着画卷,回到画中情景发生的时间段。 江陵轻轻一跃,落在山石之上,垂眼看着瀑布下面。 宫流徵伴着远方传来的琴音,听见扑通一声水响,水花溅了他一身,他微微一怔,朝水中伸出手来。 “……你没事吧?” 水中女子有些落魄,衣衫尽湿,见他竟肯帮自己,颇感意外,一手慌忙捂着自己的胸前,一手颤颤巍巍地搭上宫流徵的那只手。 “多,多谢道长。” 宫流徵显然是头一回牵女孩子,触及手中光滑细腻柔若无骨的肌肤,耳根立刻红了起来。 “你,你,你是个姑娘?” 魑魅小心地看了他的白绫一眼,试探道: “道长……不可视物?” “嗯,我是眼盲之人。” 宫流徵微微颔首,听见女子自水中淅淅沥沥地站起,便急忙松了手。 太过青涩,可是不讨妖魔鬼怪喜欢的哟。 在山石上看戏的江陵如是想。 俨然已经忘记了自己面对谢扶玉时,又是怎样的表现。 “姑娘怎么会跌进绝音谷的瀑布里?” 他一边将自己的外袍盖在女子身上,一边小心翼翼询问。 “哦,我啊,我是因为吸食了人间好色男子的精元,被你们绝音谷的人追杀,受了伤。” 她坦诚道。 “小道长也会杀我吗?” “我杀不了你。” 他暗暗攥紧了拳头。 “哦?”女子讶异挑眉,尾音染着些媚。 “我不通音律。”他颓然道。 魑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是因为看不见吗?我有办法。” 魑魅是由天地万物之灵气化形而成,故而也能化形成天地万物。 再高阶一些的,还可以将人引入其化形而成的风景之中。 所以,魑魅吸食男子的精元,简直易如反掌。 因为她们可以化作任何他喜欢的模样。 而大多数男人,并没有什么强大的自制能力。 于是,为了帮她躲避绝音谷的追捕,宫流徵将她偷偷收留在了自己院落的书房中。 他性子安静,一向不与人来往,也无人敢随意搜他的院子。 魑魅每带他看一处风景,他便用笔描摹下来。 “想不到,你还蛮有绘画天赋的嘛。” “没有……”他红了脸。 这是他第一次听别人夸他有天赋。 长久相处下来,她带他看遍了世间的风景,身上留下的伤,也渐渐好了。 “喂,小道长,我要走了。” 骤然听见这消息的宫流徵有些失落。 “等等!我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日后……我该怎么寻你?” “名字?”魑魅微微一愣,“我没有名字。不过……我如今的样貌,倒是可以让你知道。” 她说着,牵起他的手,而后一手握着他的手指,自额发游走至眉眼,再至鼻峰。 往下轻抚过柔软的唇时,他猛地将手收了回去。 “怎么?这就知道了?”魑魅调笑道。 “你明明,明明可以让我用别的方式瞧见。”他耳朵红得近似滴血。 “可我就喜欢这样的方式啊。” 她懒懒笑着, “小道长,你还要不要看?” 他没答应,也没拒绝。 于是,她继续握住他的手指,自尖尖的下巴开始,划过修长的脖颈。 再往后的画面太过旖旎,江陵到底是一只未经人事的狐狸,不知道人类这么多繁复的举动,究竟是何意图。 喜欢的话,为何不干脆一点? 但稍微用脑子想一想,也知道这不是他该看的东西。 他干脆地闭了眼睛,无视了两人间的暧昧气息。 画外,宫流徵正犹豫着要不要将江陵拉出来。 青玉画笔是魑魅赠他的法宝,落笔便可搭建出画中主角的记忆。 而只有这时,他才可以短暂地在脑海中看见与现实一般无二的场景。 他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在她的陪伴下,从她的记忆之中看遍了世间最美的风景。 他是画的唯一操纵者。 他若是此时将江陵自画中捞出,那么画中的场景,便会再次回到故事开始的起点,他也再不能继续感受到活色生香的……她。 不过,在画卷之中,他看见江陵自觉回避,稍稍放了放心。 江道友当真是个君子。 画卷中的故事快进到魑魅突然不辞而别的那天。 他依着记忆中的模样,找遍了绝音谷,也不见她的踪迹。 他却不敢放弃找寻。 他在山中踉跄前行,跌下过高低不一的台阶,磕破过膝盖与手肘,浸过满是碎石的浅潭。 日复一日,直至真的确信,她并没有被谷中人抓去,而是安然无恙地离开了这里。 他这才放下心来。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日的寻找,让他摸透了绝音谷的每一寸土地,自此之后,行动也利索了许多。 可他每每试图落笔画她的时候,想起那一日指尖的触感,总是始终不敢轻易下笔。 他自觉画不出她的三分风采。 宫流徵逐渐接受了她的出现仿佛只是一场老天恩赐的幻梦,梦醒了,他依旧需要忍受着谷主爹爹的哀叹,和背后众人的嘲笑。 只是这回,他们的嘲笑换了个方式。 “绝音谷的少谷主不会弹琴,只会画画,画得再鬼斧神工又能如何?终究继承不了谷主的衣钵。” 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只要不按照众人期冀的活法,活在这世间,纵然你自己觉得快活,在旁人眼里,也是大逆不道的废物一个。 于是,他不再逼着自己学那难听的琴,而是开始学会忽视身边的声音。 只在心中回想着她那时的话—— “想不到,你还蛮有绘画天赋的嘛。” 就这样,他心平气和地渡过一日又一日,把这个秘密埋在了心里。 宫流徵万万没想到,此生竟还能再见到她。 啊,也不是“见到”,他看不见。 那日,父亲和谷中众人压回来一只大妖,他听见众弟子压着那大妖去了锁妖阵,而父亲则将一颗宝石状的东西,收进了密匣之中。 隐约间,他听见那大妖的呜咽。 像极了魑魅。 他趁谷主堂会时偷拿了那颗宝石,潜入锁妖阵中。 “小道长,你来了。” 她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果然是她。 他握着宝石的手隐隐渗出了些薄汗。 “你怎么……这般不小心,我都放你走了,怎么又被抓回了谷中?” 他不善言辞,自觉把关心说成了问责,继而又紧张了起来,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回的阵仗怎么如此大?连谷主都亲自出马……” “因为我杀了个很有名的道长啊。” 她轻飘飘道,仿佛在讲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就是天魂宗的一位长老。” “为,为什么?”他有些震惊。 魑魅凝着他手中的那颗剑魄,微微一笑道:“因为他机缘巧合下,得了颗剑魄,而这剑魄,名为‘病魄’,恰好可以救我的心上人。况且,天魂宗素来以吸食妖魔的灵修而修道,也不是什么磊落路子,想杀,便杀了。” “原来,你有心上人啊……” 宫流徵莫名觉得,他自己是不配修仙道的。 人命关天的时候,他却对天魂宗那位却漠不关心,脑子里只反复回想着她说得那句话—— “恰好可以救我的心上人。” “是啊,小道长。” 魑魅的声音很轻,被掩在了锁链碰撞的叮当声中。 他行至她的身前,想用指尖触碰到她,可终究还是收了回去。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他以锁妖阵为景,画了副她出逃的画卷。 入夜后,引各看守入了画中,然后将她放了出来。 在她走时,宫流徵仍是递上了那颗剑魄。 “拿去救你的心上人吧。” 魑魅回头看着他的白绫,妩媚一笑,道: “小道长,不必了,我和他……已经缘尽了。留给你做纪念吧。” 就这样,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绝音谷主得知她出逃后勃然大怒,誓要将她给抓回来,没过多久,魑魅便再次落在了锁妖阵中。 而这次,谷主不打算仅是关着她,而是打算启用阵法,九日之后,令她魂飞魄散。 * 故事走到了尽头,江陵倏然从画中回到了现实。 他又从原本的样貌变回了少年时的模样。 “你是要我和阿姐帮你救魑魅?” 一旁眼上缚着白绫的宫流徵显得有些惆怅,只轻轻点了点头。 “虽不知道你的能力几何,可七剑阁谢扶玉的恶名,整个仙门谁人不知?只是毁个阵法,放魑魅出去,想来对她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这些画面……你为何不让她留下来一起看,偏偏只留了我?” “我们同病相怜啊,道友。” 宫流徵哀叹道, “你对她有心,她却对你无意。我对她有心,整日惦念着她,她却告诉我,她已有心上人,甚至不惜为了他,而杀人入阵。” 说罢,他又饮尽一杯茶。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种少年情怀,不能给她看去,只能剖白给好兄弟,你说是吧。” “谁是你的好兄弟。” 江陵拨开他的手,旋即主动拿起书案上的茶,想起这又不是酒,喝再多也不会解愁,只会内急,旋即往后一抛,落了一地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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