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将那玉拾起,指腹方才摩挲过那白玉温润的表面,便有金色的光芒流散出来,在半空中凝聚成一行字: “我有些事要做,你乖一些,等我回来,万事不要逞强。” 辛婵伸手挥去那一行字迹,捏着手里那枚白玉半晌,才收拾好自己所有的东西,背上包袱走出屋子。 与晏重阳和赵锦毓他们告别之后,辛婵便同封月臣和程非蕴一行人启程回正清山,只是方行半日的路程,原本该向西而行,回灵虚宗的赵锦毓却带着那些灵虚宗的弟子们追了上来。 彼时,封月臣也方才收到了掌门程砚亭的传信。 “先是幻蟾宫境内的雁山,如今又是灵虚宗管辖的平城……这些妖魔,究竟想做些什么?”封月臣总觉得这两件事并非是毫无关联的。 “有劳诸位,与我同去平城。”赵锦毓拱手,神情颇有些沉重的意味。 平城原本也是那一方水土之间最为繁花的一座城,辛婵虽从未去过,却也早有听闻,皮影戏,折扇舞,还有夏日河畔的采莲女,是平城三绝。 平城的女子,是出了名的柔美。 便是这样一座孕育了波光莲香的南方水城,如今却成了这般破败浑浊的模样。 昔年热闹繁华的街市中,是灵虚宗的弟子在来回运送那些早已没了声息的百姓的尸体,每人脸上都拢着白色的布巾,神色都不太好。 大街小巷倚靠着不少病恹恹的人,他们身下是匆匆垫的枯草堆,上头也是那些灵虚宗弟子用油布搭起来的棚子,有些简陋,却也足以挡去这日绵密的小雨。 只再等些时候,便有人来将他们送去附近那还算宽阔的院子里安顿,如此也方便救治。 “平城依水而建,但我方才看那桥下的河水竟已成青黑之色……”封月臣回身去望不远处那烟柳画桥下掩映的一片浓烈水色。 “是,这水源出了问题,喝了这水的人,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赵锦毓不知道为什么短短梁三日的时间,这平城便已死气沉沉。 “水里的毒液应该是什么妖怪魔化之后释出的,一开始水还没有什么颜色的变化,所以百姓们都未曾察觉,只是到了今日这水才渐渐变了颜色。” 赵锦毓早已命人去取了水探查过。 “到底是什么妖物,这么毒?”姜宜春手里仍捏着一方雪白的锦帕,时时挡在鼻间,遮掩那些若有似无的酸臭味道。 “如今尚不能确定,” 彼时有一抹清朗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辘辘声,辛婵等人回头时,便见身着鹅黄衣裙的予明娇正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灵虚宗少君赵景颜前来。 她身后除了婢女惊春之外,还跟着诸多灵虚宗与烈云城的弟子。 “诸位在雁山除妖已是辛苦,如今又要来平城助我,我赵景颜,感激不尽。”赵景颜被推着走近时,便轻轻颔首,对众人说道。 “赵少君言重,宗门之间,本该如此。”封月臣开口说道。 赵景颜微微一笑,“如今还下着雨,封公子与诸位,先同我去避避雨罢。” 檐外雨势将大,众人立在廊上,辛婵和林丰便在廊椅尽处坐着,在封月臣他们与赵景颜交谈之时,她便偏着头在看雨。 “辛姐姐,吃糖吗?”林丰掏了掏自己的布兜。 “不吃。”辛婵摇了摇头。 林丰便只好自己拿了一颗芝麻糖来吃,他见辛婵盯着雨幕出神,便又问,“辛姐姐在想些什么?” 辛婵犹豫了一会儿,又伸手去接了接那从檐上掉下来的水珠。 冬日的雨,总是要显得更寒凉些。 “小丰,谢灵殊还不知道我们没有回正清山去,而是转道来了平城,你说我该不该给他写一封信?” 她还是问了林丰。 林丰想也不想,“当然要啊,不然谢公子找不到我们可怎么办啊?” “嗯……” 辛婵的下巴抵在栏杆,偶有雨滴溅在她的脸庞。 她伸出手指,冰蓝的光芒牵引着檐下那一滴又一滴的雨珠凝成了一行简短的字迹,随后被她挥袖一抹,那雨珠便如通灵的纸鸢般跃入天际,化于无形。 也是此刻,她垂眼看清自己脖颈间挂着的那枚玉蝉,她才又陡然想起来,只要有这玉蝉在,他又怎么会不清楚她的行踪。 就如同在雁山时,他的忽然出现。 辛婵想要再召回那行字,却已经来不及。 她正有些懊恼,回眼却见坐在另一旁,正接了婢女惊春递过来的一杯热茶的予明娇此刻正在看着她。 那样的神情,仍旧轻蔑。 辛婵移开目光,并不看她。 也是此刻,雨幕里忽有一行人撑伞而来,步履匆匆,踩着雨水,溅起层层水花。 辛婵一眼便望见了走在最前面的晏重阳。 他身姿颀长,又长相俊美,最是好认。 “晏公子也来了。”赵景颜一见晏重阳踏上阶梯,便朝他点头。 晏重阳话不多,此时也不过轻应一声。 也许是感知到了什么,他偏头便见辛婵也在看他,他对着辛婵颔首,随后便一掀衣袍,走到廊椅旁来坐下。 他性子寡冷,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所以倒也没有人在意,他们仍在商议着有关平城妖魔的事情。 晏重阳垂着眼帘默默地听着,却忽见眼前多了一盏氤氲着热气的茶水,他抬首便望见辛婵的脸。 “这是姜茶,你淋了雨,应该驱驱寒。”辛婵是见他一身衣袍都已经被雨水浸湿,身后的长发也已经沾湿,便顺手递给了他。 她方才已经喝过一杯了。 晏重阳一向不爱说话,开口也总是“不必”之类的拒绝的话,他几乎从不接受旁人的好意,但此刻他盯着那杯颜色浓如琥珀般的姜茶片刻,竟伸手接了过来,低声道,“多谢。” 姜宜春见了,几乎要将眼珠子都瞪出来。 晏重阳喝姜茶便如喝酒一般,仰头一气喝下,丝毫不拖泥带水,他将手里的杯盏放回桌上,此刻仍坐得端正笔直,一只手也总是下意识地抚在腰间的长鞭上。 天色暗下来时,辛婵同众人吃了晚膳,随后便打算上楼休息,却在楼上遇见了被惊春扶着踏出房门的予明娇。 她看起来仍是个柔柔弱弱的娇小姐,靠着那么多年不肯多吃一口膳食养出来的小鸟胃,她的身姿纤巧,腰身更是不盈一握。 “站住。”也许是见辛婵几乎是看都未曾多看她一眼,便要绕开她往另一边走,予明娇忽然道。 辛婵果然停顿,她回神去看予明娇时,便见那位曾经的小姐此刻正扬着下巴,用那双漂亮的眼眸轻睨她。 随后,她便松开惊春的手,步履袅娜地走到辛婵的身侧,这才又偏头在看她的耳垂,她应该是想起了曾经在烈云城的那一日。 是她亲手用尖针,毫不犹豫地刺穿了坐在铜镜前的姑娘的耳垂,替她戴上了自己恩赐给她的耳珰。 但如今的辛婵,耳垂上早已不见了当日的金耳珰,而是一对金翅蝉。 “骨子里的东西是改不了的,贱奴永远是贱奴,这天下的人都知道你辛婵,曾是我烈云城的奴。”予明娇的声音有些轻,带着几分刻意的嘲笑,清晰地传至辛婵的耳畔。 她说着这样的话,那双眼睛片刻都未曾从辛婵的脸上移开,却并未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丝毫的怨愤。 “曾经是,现在却不是,这就足够了。”辛婵迎上予明娇的目光,“予小姐不用一直提醒我,我不会忘了我是从哪里走出来的。” 予明娇刻意说着最尖锐的言语,却像是一刀狠狠地扎在了柔软的棉花上似的,眼前的少女双眸清澈,神情坦荡,似乎从来没有将过去在烈云城的城主府内为奴为婢的那段岁月当成是多么屈辱的记忆,也从来没想过要将其遮掩抹去。 辛婵绕过她时,予明娇还有些恍惚。 她忽而又听得一声轻笑,抬首时便正好撞见那位幻蟾宫的少宫主姜宜春,见他脸上笑意分明,予明娇顿时心中便更有郁愤,却也只低道一声,“惊春,回房。” “予小姐。”在要绕过姜宜春身畔时,她却忽然听得他悠悠开口,“一个人的出身没有谁能改变得了,但投胎投得好也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辛姑娘走到今日是她自己的机缘,旁人啊,怕是羡慕不来……” 这话说得并不算委婉,当然姜宜春自小也不懂得什么是委婉。 予明娇横他一眼,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捏紧了惊春的手腕,痛得惊春蹙起双眉,却始终抿紧嘴唇一声不吭。 待予明娇离开后,一直在姜宜春身后的护法沉戟才出声道,“少宫主,这予小姐不但是烈云城的大小姐,还是灵虚宗少君的未婚妻……你这么说,不太好罢?” 姜宜春倒是不以为意,“我管她是谁。” 说罢也懒得再理沉戟,自顾自地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夜辛婵睡得并不好,她总觉得像是有人在盯着她,可当她屡屡从睡梦中惊醒,室内却又寂静无声,除了她自己之外,就再也没有旁人。 可半梦半醒时,她却又好像总是听见有一抹极轻的女声在声声唤她“姐姐”。 再睡不着,辛婵索性披了外衫,推开窗一跃而下。 屋檐下燃着的一盏又一盏的暖灯凝成了这湿润路面上粼粼的光,辛婵走在寂静的长街之上,路过的更夫送了她一盏灯笼。 手里灯笼的光照见了不远处那棵大榕树底下仍升腾着缕缕热气的小摊,身形干瘦佝偻的老者正在收拾碗筷,回身却望见了那不远处抱着一只灯笼正立在那儿的纤瘦少女,便朝她招了招手,“姑娘。” 辛婵抬步走过去时,暖光照见老者那张苍老的面容,还有那样一双浑浊的眼。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街上?”老者不再收拾摊子,反倒烧了一锅热水来,又将竹篓里的面条抓了一把来,扔进沸水里。 “睡不着,出来走走。”辛婵简短地答了一句,又问他,“老伯,您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儿摆摊?” 平城如今的境况并不好,夜市也根本没什么人,她一路走来,也唯有这么一个老者在这里摆摊。 “城里的水原本是喝不得了,但这几日连连有雨,这雨水啊倒也算是救了我们这些百姓的命,如今少君和其他宗门的仙长们为了整治水源是不分昼夜,我在这儿摆摊,也是想让他们吃上两口热乎饭。” 毕竟因为水源的问题,这平城里已经许久未有热食了。 辛婵看着老者将一碗热腾腾的面摆在她的眼前,上头还有大块的肉,她拿起筷子道了声谢,却又忽然停住,转头问他,“老伯,有酒吗?” 老者听了她这话,便笑得眯起眼睛,“你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倒也学会贪这口了?” 虽是说着这样的话,但他到底还是将一坛酒摆到了她的眼前,“少喝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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