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地仰头,最先望见那少年殷红的衣衫,在缀满雪色的树枝间,他衣袖的红比任何一种颜色都要浓烈,耀眼。 他的身形轻飘飘地犹如悬在枝上的风筝,稳稳地踩在不算粗壮的枝干上,就用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好奇地看她。 “辛婵?” 他竟然准确地唤出她的名字。 “你是谁?” 辛婵惊诧地睁大眼睛,在树下仰着头望他。 少年不语,只是细细打量她的眉眼,冬日的风吹着他的衣袂微动,他忽然弯起眼睛,“原来你是这副模样啊。” 那年十二岁,辛婵在初雪里,槐枝上,遇见了一个奇怪的少年。 “哥哥,我母亲酿酒的手艺是杏花巷里最好的,你要真想尝一尝酒的味道,不如尝尝我家的?”辛婵将竹编篓里的那坛子酒取出来递到他的眼前,又很小声地凑近他说,“我偷偷尝过的,这是最甜的桃子酒。” 她离他很近,声音也很近,少年也许是被这碧草葳蕤间流动的萤火晃了眼睛,他纤长的睫毛动了一下,坐直了身体接过她的酒壶匆匆忙忙取下木塞,无知无畏地猛灌了一口。 入口的灼烧瞬间蔓延至喉头,冰凉的酒液好似刹那成了灼烧在他喉间的一团烈火,呛得他猛烈地咳嗽了好一阵,连眼眶都有些湿润发红。 辛婵捉弄他的心思得了逞,笑得躺倒在临水的短浮桥上。 可是那天夜里漂浮的萤火太多,月光照在水面映出的光色也好漂亮,她笑着笑着,望见他那双湿润泛红的眼睛,却有一瞬忘了要呼吸。 从她的十二岁到十四岁,槐枝上的少年总是在烟雨朦胧的晨光里,或是月辉满盈的长夜里来到她的面前,有时带给她好吃的零嘴儿,有时又是一些好玩儿的物件。 他好像个小神仙,总在朝晖里,也在黄昏后,从来神秘,从来不沾尘。 “兄长!” 她还从没见过他这般声嘶力竭的样子。 乌浓的发凌乱散下,他手中的长剑已落入尘土之间,肩胛骨已经被锁链贯穿,那不断渗出的血液将他的衣衫浸染出更深的颜色,他眼眶红透,仍在大声唤那在层层浮云后唯露半面金身的帝君扶玉,“兄长!这一世她什么也没有做错,灵殊求兄长,求你放过她!” “本帝君尚未治你个私自下界的罪责,灵殊,你竟还敢为这危害三界的祸首求情?”渺远的重重云雾里传来那帝君的声音,带着极强的威压,刺得人耳膜生疼。 飞沙走石间,被推入天诛雷劫的辛婵茫然无措地从雷电的缝隙里看到了地上仍在为了她而挣扎着往前的少年。 贯穿他身体的锁链牵扯出更多温热的血液流淌蜿蜒,他一次次被强大的气流震开,却又偏要一次次朝她而来。 海水激荡,山石震动。 身体几乎要被缠裹住她身体的雷电一点点撕碎,她极度清醒,也极度痛苦,痛得她失声大哭,可满天的神仙都在云端看她,一双又一双的眼睛神情冷淡,仿佛被世人供奉在庙宇里的他们,从来都不曾将为神的慈悲与怜悯留给她分毫。 泪水几乎盈满眼眶,他们的身影在她的眼睛里模糊成了扭曲可怕的影子,内心的恐惧与无助随着身体越发剧烈的疼痛而更为放大。 模糊间,她似乎又听见他在唤她: “小蝉!” 少年的声音嘶哑哽咽,好像他从来都不曾这样绝望过。 “你叽叽喳喳的话总说不完,你这个‘婵’字应是有误,”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蝉鸣声重的夏夜,红衣少年与她同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忽而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那棵老槐,浓荫里蝉鸣如沸,不知疲倦,“合该是那个‘蝉’字。” 蝉声渐远,他的声音也变得模糊。 耳朵最先流出血来,视线也慢慢被染红,意识消解,身体破碎。 那一年十四岁,辛婵的人生就此尘埃落定。 许多场景交错重合,有时清晰,有时朦胧,辛婵沉湎其中,总能看到那一道殷红的影子。 一世酒家之女,她死在十四岁。 一世农户之女,她死时还尚在襁褓。 一世亡国公主,她死在颠沛的战火里。 一世眼盲医女,她死在一个人的怀里。 一世潦倒乞丐,她随一个人浪迹人间,成为夫妻六载,她最终还是死在二十三岁那一年。 “小蝉,不论你在哪儿,我总会找到你。” “我不信这世上就没有救你的办法,小蝉,你等我。” 他的声音好像离她很近, 仿佛就在她耳侧轻轻呢喃。 辛婵骤然睁开眼,在满眼模糊的水雾里,望见嶙峋的石壁上,镶嵌的一颗颗散着冷淡银辉的明珠。 泪水几乎沾湿了圆枕,辛婵脑海里仍是那些交织错乱的记忆,她的太阳穴疼得剧烈,用衣袖擦去脸上狼狈的泪痕,她勉强支撑起身体。 只是才一抬起眼睛,她的瞳孔便紧缩起来。 殷红的血珠顺着那早已被血水浸透的裙摆一滴滴流淌下来,被绳索束缚悬空的那两个女子血肉尽失,只剩下两副空空的皮囊,以及堪堪挂在她们身上血色斑驳的衣裙。 辛婵浑身血液几乎冷透。 “姐姐,你终于醒了。”一道娇软的声音蓦地响起,仍如往常一般带着几分天真纯然,但这么冷不丁的一声,便令人毛骨悚然。 辛婵一见她,便强撑着身体站起来,但还未走下台阶,便被半透明的光障震得倒在石床上。 她额头上满是汗珠,一张脸苍白得不像话,力气已经十分不够,便是此刻连质问那少女的声音都显得绵软无力,“莲若,你这是做什么?” “姐姐,你应该已经恢复所有的记忆了罢?” 莲若轻轻地笑起来,她走动之间,脚腕上的银铃响个不停,“你当初将有容当做朋友,可她呢?却背叛你,伤害你,给了你重新活过的希望,却又亲自用一柄剑,刺破了你所有的生念。” 她伸出手指,又指向那已没有了声息的有容旁边悬挂的女尸,“这个予明娇呢,起初挟恩图报,逼着你替她去死,后来又处处为难你,羞辱你,” 莲若回过身,看向辛婵时,她面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许多,“姐姐,这两个女人一个前世杀你,一个今生害你,我都替你一笔一笔地记着这些账呢,如今,她们也才算是还清了。” “莲若!” 辛婵几乎憋红了眼眶,她不忍再看那只剩一副皮囊的有容,如今几辈子的记忆在她脑海里交织,她只一看有容的脸,就能想起魔灵住在她身体里的那一世,她和有容之间经历的种种。 “你是在逼我,” 过了半晌,辛婵重新抬眼,对上那少女的目光,“你杀了她们,就是断了我的后路。” 有容是昆仑神君的徒儿,杀了有容,就等同于莲若替她同神界彻底撕破脸,而予明娇,是业灵宗少君赵景颜的未婚妻,经此一事,不只是赵景颜,修仙宗门里,怕是也没有什么人肯再相信她了。 莲若闻言又轻笑一声,她走上石阶,隔着光障坐在阶梯上望着她说,“姐姐,还有一件事,我还没同你说呢。” “那丹砂观的观主善微亦是个伪善的老道姑,她设局害你,还把林丰折磨成那副样子……她也该死。” “莲若,你……” “她已经死了。” 辛婵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莲若打断。 少女仍是这般轻飘飘的语气,却字字残忍。 辛婵的手指屈起成拳,打在光幕上,她整个人再度被震得往后摔在地上,她有些呆滞地坐在地上,满脑子都是那个卷毛小姑娘。 “姐姐,你不要怪我,” 莲若并不能理解她为此神伤是为什么,“你转生了这么多次,被神界绞杀了这么多次,你早该看清楚那些神仙和那些宗门里的家伙,究竟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姐姐,心慈是祸,我是在帮你。” 她的声音轻缓,犹如某种蛊惑。 “可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辛婵隔了好半晌,才出声。 莲若面上的笑意微僵,她稍稍眯起眼睛,看着光障之后,那个面容惨白的姑娘再度抬起头来。 “你在我身上那么多年,到底还是不够了解我,我始终是一个人,不像你,”辛婵泛白的嘴唇微勾,竟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一个四不像的东西,披上人的皮囊,还要与我姐妹情深?” 莲若脸色变了又变,仿佛阴云在她的眉眼间几经变换,来了又走。 她站起身,仍紧紧地盯着辛婵,抬起手却迟迟未落,最终,她垂下眼睛,像是一个情绪低落的小姑娘,“姐姐,你真的很聪明。” “是你作为人的情绪影响了我,所以我才会有了灵识,成为现在的我,” 她说话的语气竟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姐姐,是你让我有机会拥有了自己的躯体,我很希望,我们能像从前那样好。你忘了吗?在荒雪原上,你本该死了的,是缘分让我们一起共生的,你不应该寄希望于谢灵殊,他终究是神,他救不了你,姐姐,只有我和你才是一路人。” “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姐姐,可是为什么你总是不长记性呢?神仙总不愿放过你,宗门里的那些家伙亦是道貌岸然之辈,你难道还不反抗,还要任由他们口诛你,甚至再杀你?姐姐,你别忘了,这一世你要是再不能从神界的雷劫里挣脱宿命,你就会永远消失。”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永不成仙 [V] 莲若就是当初的魔灵。 她生于黑暗混沌之中,至邪至恶,原本没有人的躯体,也没有人的情感,对于那些生于幽暗狭缝的邪祟来说,得到魔灵,便会获得强大的力量,理所当然地成为魔尊。 神将魔灵囚于上界,就是为了避免那些邪祟恶灵作乱人间。 但因神界的疏忽,魔灵在数千年前落于荒原冰湖之中,阴差阳错地住进了本该死去的辛婵的身体里。 魔灵遵循本性,借用辛婵的身体祸乱四海,但同时,她也在那些年岁里有了许多辛婵作为人的情绪。 在有容刺穿辛婵胸口的那时候,魔灵断尾求生,一部分混沌之气留在辛婵身体里陪着她转生,而另一部分生出灵识,化为人形,成了莲若。 “我们曾是相互依存过的,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比姐姐更好的人,你为什么就是那么倔,就是不肯听我的话?” 莲若坐在阶梯上回望透明屏障里脸色煞白的姑娘,或是见辛婵侧着脸没看她,她便轻皱眉头,手指捏着裙角,似乎有些委屈,“他们对你不好,我杀了他们有错吗?” “我的事,不用你管。” 辛婵头脑有些眩晕,她强撑着,说话有些艰难。 “是吗?” 莲若的神情收敛自如,她转眼又笑起来,“那你的弟弟辛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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