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别人看来表面风光,可是骨子里依然是烂的、臭的、腐朽的。 大爷擦着抹布走了过来,看着索琴:“奇了怪了,还是第一次见杜公子带人来,姑娘生得真好看。” 杜君良笑:“是好看。” 平白得了句夸奖,索琴脸上有些烧,嘴边的茶杯遮了半张脸,她的眼睛在低头的杜君良身上转悠,人坐得七倒三歪的,没有一点正经样子,要不是身上的长衫料子名贵,也不像个贵家公子哥儿。 “杜公子今天想吃些什么?”大爷问。 杜君良歪头看索琴,问大爷:“今日什么卖得最好?” “炸酱面,加了些独家的配料,臊子香得很。” “那就来一碗。”他转头问索琴,“你呢?” “一样。” 上了面,大爷又问:“姑娘不是本地人吧?这天津卫里的姑娘我见过不少,姑娘面生。” 索琴接过杜君良递来的木筷:“不是。” “姑娘是哪里人?” 杜君良当她是为了瞒过索家小姐身份的谎话,却没想到她嘴里迟迟吐出几个字来: “北风边。” 天津卫往北三十里,就是北风边。 穷人聚集的地方,木头搭建的房屋在日晒雨淋下摇摇欲坠,米缸常年见底,咳嗽的女人趴在窗户边剪茧子,男娃小跑回来,见小的衣服里兜着鼓鼓的东西。 “娘,吃橘子。” “杜少爷,面坨了。” 声音把他从已经模糊了的记忆里给拉了回来,眼前这碗面,换作以前半年也吃不上一碗,他夹起一根送进嘴里,空荡荡的心里一下子变得苦涩起来。
第二章 风大,你贴我紧些 一) 那日之后,杜君良往索家走动得更加频繁。 索昭当他无聊,整日陪着他做趣儿。 乐子玩了不少,杜君良脸上却是越发地暗了神色,一颗白棋捏在指间,踌躇着不下手。 索昭瞧他心不在焉的,说:“前日里听人说,白喆包下了整个崔凤楼给你作宴,还特意请了北平有名的戏班子来搭台。” 一颗棋子落下,喉结滚动:“嗯。” “那你怎么放了人家鸽子?白喆当场气得砸了戏台子,戏娘子的妆都吓花了。”棋子跟声音同时落下。 窗外院头探进一株杏花,深红色的花萼在清风中摇摇晃晃,花瓣掉落下来。 杜君良落子,索昭完败。 他站起身,没理会索昭的疑问,反问说:“都说古德寺的杏花开得最好,明日你同我去看看吧。” 索昭还在研究棋谱,囫囵答应,又说:“既然去赏花,我便叫上真妹和琴妹。琴妹自小在寺里长大,自从姨娘没了就再也没回去过,也没往别处去过,此次正好叫上她,散散心,对身体也好。” 杜君良眸子一沉,问他:“二小姐在古德寺长大?” 索昭应他:“是,九岁那年才接了回来。” 想起索琴回索家那一日,他脑子一恍惚,接着说:“那日路上碰上山匪,去接她的下人死了三个,奶娘把她抱回来时,身上还染着血,脸上哭得全是泪水珠子。” 九岁的女娃,刚没了娘,又亲眼见着山匪杀人,回来大病了一场,再起来后,腿脚就不大利索了。 杜君良合扇轻扣在手上,难怪上次在面馆的时候,她说自己不是本地人,从北风边来。 古德寺的山下,就是北风边。 杜君良轻笑,掀褂往门外走:“那行,明日我来接你们。” 索昭见他背影越晃越远,坐回雕花椅上,捡回棋盘上的黑子:“出来吧,人已经走远了。” 索真从珠帘后走出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哥哥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索昭瞧她脸色不好看,打开窗户通通风:“你躲在珠帘后面,就没想过这双脚藏不住?” 索真脸更红,声音里糯糯的:“那他也发现了?” 索昭不答话,他将棋盘收拾回柜子里,扣上锁。 “我疼惜你,但也要同你说,杜家不干净。我自认识杜君良起,就觉他这个人不似表面浪子模样,可是这副皮囊下的真模样我也没见过,你的心要是不想被人拿刀剐烂,就不要放在他身上。” 索真听不明白,点点头,圈着他的胳膊:“那明日去古德寺的事儿,就如哥哥方才讲的带上我和琴妹?” “自然。” 一张娇俏的脸上笑意盈盈,十七八岁的姑娘,年华正好,少女心事萌生。 刚刚那番话,他无心说。可是近几日杜君良来索家,索真总是有意无意前来碰面,就算他未尝过情爱,也看得明白索真眼里的柔软是为何意。 他从小同她一起长大,一母所出,感情自然深厚,他得护着她。 从索昭的房间里出来,院子里栽种着的矮木修剪掉不少多余的枝丫,从右边的石头路出去就是大门。 杜君良站在矮木前,脚落向左边的小径,晃着扇子往前,脸上多了丝轻松和快意。 从小偏门里解了渴的小厮问旁边的师傅:“那方向,是去西院吧?” 老师傅瞅了一眼,抬手拍在小厮的脑袋上:“你管那劳什子事干什么?这院子里的活儿今天要是干不完,就别想吃晚饭。” 小厮揉着头,轻声抱怨着,还是好奇,抬头看那位长衫公子的影子,也全然找不着踪迹。 索琴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石桌上摆着丝线和绷子,她将一根红线分成三根,引进针里。 雪女这日不在,家里爹爹生了病,小曲儿没人照看,跟索琴提了假,一大早就回了家。 西院不大,可就索琴一个人坐着,也有些冷清了。 她绣的是八色飘带图,意喻八宝护佑。衣服是做给小曲儿的,听雪女说,前几日夜里小曲儿总是睡得不踏实总哭,她爹找了医生看也瞧不出病来,父女两人担心也没什么法子可解。 她是亲眼见着小曲儿长大的,人长得虎头虎脑的,嘴却甜,讨人喜欢,她在这院子里待久了无趣,也时常让雪女把小曲儿接了来做做伴。 她疼小曲儿,闲暇的时候,也常给小娃娃做做衣裳绣绣书包。 “今日怎么这般好兴致?” 杜君良站在她身后,夺过她手里的绷子,细细看着上面的图案。 那图案他认得,是给婴孩的祝福。 突然,他心里发涩,把绷子扔回石桌上。 “索家二小姐平日里是闲得发了慌,也做起奶娘的活当来了。” 他嘴上咄咄逼人,其实话不由心,眼睛不敢看着她,就怕见了她冷淡的表情。 这些日子他常来,逗留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她权当不认识他,没话说,不看他,他就好像是团空气,她知道他在,可是跟她毫无关系。 他也不闹腾,晃着把扇子自己坐在院子里,心情好的时候就去院墙边上看看开好的那些花儿,颜色不艳,味道冷香,倒跟索琴相贴。若碰上哪日心情欠佳,他就爱往她面前走动,她倒不恼,就是雪女总眼神恨恨地盯着他。 索琴收起针线,瞧这时候该是用午饭的时候了,进了厢房又出来,自己挽起袖子,人往小厨房里走,坐在门口择菜。 杜君良发现她动作利索,不一会儿,一小钵青菜叶子就洗好了,生了火,一碟小菜就炒了出来。 她坐在厢房里,房门开着,两人相望,最后是她先开了口:“就是粗菜,你要吃吗?” 杜君良愣神,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自己,点点头,却没动。 他说:“这院子里除了我俩就没别人,还是出来吃吧。” 他站在那棵桃花树下,深色长衫,腰间别着枚玉佩,和合二仙的花纹,觉着眼熟,她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任何的关系吧。 她轻轻地笑,眼睛微微眯着,说:“好。” 这是杜君良第一次留膳,清淡的小菜,软硬合适的米饭,吃得很香。 索琴吃饭慢,一口菜得嚼上好几下,杜君良吃好的时候她碗里还剩下大半,面前的小菜也留下不少,被他一划为二,自己面前的已经没了。 他还坐在凳子上,眼神左看右看,总归不落在她身上。 院子里安静,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声音,他觉得无趣,问她:“你刚刚绣的衣裳是给谁的?” 话出口就后悔了,那衣裳图案分明是给个孩子的,他一问,就显得醋意十足。 他偷偷地看索琴,她倒不在意,咽下菜,说:“雪妮子的弟弟近来身子不好,我想是这时候夜里凉,那衣裳是给他的。” 他挑眉笑:“果然。” 索琴看他。 他说:“果然平日里闲得慌了,连下人的生活都照料着了。” 大抵是饱了,索琴停了筷子,她想了想,说:“我一个人长在这西院里,平日里就雪女跟我做伴,可两人待久了也会无话说,有日她带着小曲儿来见我,那娃娃生得好看嘴也甜,我看着喜欢。 “看着喜欢,就想一直看着。做件衣裳而已,不足为奇。” 她说话的时候,神情终于松动了些,不再冷冷淡淡,鲜活了些。 杜君良看着她的模样,扇子不再晃了,合在手里,一只手想去拉她,却被她躲过了。 他咳嗽一声,反倒红了脸。 “既然吃好了,杜公子就请回吧。”她下了逐客令,转身就回了房,闭门不再看他。 杜君良坐在院子里没动静,他合着眼,小憩了一会儿。 风吹了过来,他做了个梦。 梦里,蓬头垢面的男娃爬上一棵结满橘子的树,太久没有吃东西了,他一口气剥了四五个橘子,味道还有些涩,可是空得恶心的胃已经顾忌不上这些了,嘴里包得满满的,手上也没停歇,摘了好几个揣进衣服里。 “喂,你在做什么?”一个女娃的声音在树下响起。 “好啊!偷橘子的小贼!”没等他找着人,声音又响起。 他小心站在树干上,终于瞧见了那个人。 一张气鼓鼓的小脸,手里还抓着根长竹,作势要打他。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来偷我家橘子?” 男娃说:“我叫杜三儿。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不知道这树是你家的。” 女娃挥着长竹叫他下来,他没敢动。 “我不打你,你下来吧。这树是我家的,我让你吃。” “真的?”男娃不确定地问。 “真的。” 女娃说,她家每年就靠着这几棵果子树生活,赚回来的钱大不过生计,她明白什么叫苦日子,若是几颗橘子能换来他好过一阵,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 那日后,男娃再来过几回,女娃当看不见他,自己忙活在河里洗衣裳。 直到那一日他再来,没瞅见女娃,心里堵得难受,一路打听着寻去她家,站在木屋外就听见痛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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