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君良盯着她,跟第一次在西院见面,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她的身子清瘦了些。 “上次在街上,”她走回来,“多谢帮忙了。” “既然说谢,就同我讲讲你是怎么惹上白喆的?”杜君良把话摆明了讲。 他为了她,得罪了白家,这由头,她应该解释解释。 索琴落座,瞅着这空荡荡的屋子,慢慢开口。 那日是去拿药的日子,雪女担心她的腿脚,特意叫管家喊了辆黄包车来。管家叫得匆忙,也没瞧见来的人是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年轻伢子。 路上一辆铁皮车冲撞了出来,年轻伢子血性气硬,任小厮痛打了一顿也没肯松口道歉,后来是索琴叫雪女将身上的钱全数拿了出来,就当赔了礼。 没想到车里的人更加不依不饶,抓着雪女的手就不放了。 雪女急得眼睛都红了,也不敢哭,一直拉扯着。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认得车里坐着的那人,掌管天津卫港口船只的白家公子白喆,出了名的恶,没人敢惹。 索琴见雪女未回,下了黄包车,抬眼就见站在铁皮车前的杜君良。 他侧着半边身子,眼睛没落在她身上,跟车里的那人说着话。 不知道说到什么,两人均是笑了起来,往她这里看了一眼。 她被瞧得不自在,背过身去。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听见杜君良的声音:“你要去哪里?” “药铺。” “坐我的车去吧。” “那孩子……” “没事儿了。” “那雪妮子……” “也没事儿了。” “那好。” 然后她又听见他问:“你怎么不问问我?” “问你什么?” 杜君良把玩着坠在腰间的那枚玉佩,声音干涸:“你怎么不问我,车给了你我怎么办?” “那你……” “我不去哪里,你上车走吧。” 然后,他转身上了白喆的车。 她看见白喆拨开帘子冲她笑,带着不可思议,还有一点点玩味。 “小姐。”雪女走回她的身边,左手的手腕红了一片。 “待会儿去药铺的时候也抓些药。” 手扒上车门,又停顿着,她问:“刚刚杜公子说了什么?” 就算她此前没见过,但也听人说白家就白喆一个儿子,宠着长大的少爷自恃身重,真真养成了副公子哥儿的模样。 今日这事儿,要不是杜君良在中间说道,才不会如此轻易解决。 雪女红着脸,半天憋出话来:“他说,小姐是他还未过门的妻子,还请白公子给个薄面儿。” 未过门的妻子。 索琴看着那辆已经开走的铁皮车,蓦地笑了出来。 他还真是敢说啊。 后来第二日,她听东院的下人说,白家公子白喆特意包了崔凤楼,请了北平戏班子,等了一个晚上,也没见杜君良赴约。亥时有人递了封信还有一万元大洋去崔凤楼,说杜公子今日身体不适,约就不赴了,这钱,权当是他的赔罪了。 被人扫了面子,白喆气得当场砸了酒楼,扬言在这天津卫里有他白喆就无杜君良。 “原以为能放出这句话的人胆子也该够硬,没想到……” 没想到,前日夜里,白喆连夜被送出了天津卫,坊间流传是说玷污了哪家官员的年轻姨太,官员没把事情摆在明面上来说,但谁都知道,这事儿躲不过去。 枪杆子顶着头,眨眼的工夫就能要一条人命。 白家老爷花了不少钱把人从牢房里揪了出来,连宅子也没回,一辆铁皮车直接送出了城。 “果真的造化弄人。”那朵杏花戴在头上,水珠掉落在她的袄裙上,洇开一小片。 杜君良双眸沉寂如海:“你信这些只是造化?” “当然不信。”索琴盯着那片洇开的痕迹。 “我只信人为。”视线落在杜君良的身上。 杜君良还是那副样子,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有意无意地打着节拍似的轻轻拍着,另一只手,还抓着腰间的那块玉佩。 她发现,他总爱抓着那块玉佩,好像抓着了,就把全世界也抓着了。 “你倒是脑子清楚。”他是这样夸她的。 索琴却没继续往下问。 一个大家少爷,平白遭了难,要说是因为前日里为了她,也太看得起她了。她只觉得,杜君良的手段,莫名地狠了些。 杜君良原本是看着她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视线就模糊了,转过头,不想再看了。 他最近着了魔,总是想起孙蓬,念头只要一起,他就想见索琴。 “你怎么了?”索琴一只手晃在他的眼前。 他这才回了神,低头轻笑:“没事。” 疯了。 肯定是疯了。 两人在房间里坐着,谁也没说话。 索琴环顾着这间屋子,八年前的记忆涌来,迷糊之间,她好像看见了孙奶娘和两个女娃。 扎着羊角辫的女孩食指伸进茶碗里,在暗红原木桌上写着字。 “你看,我的名字。”女孩一笔一画写着,“索——琴——” “那我的名字呢?你会写吗?”桌子底下钻出另一个女孩,衣服上还打着补丁,脸上灰灰脏脏的,也伸出手指学索琴写字。 索琴摇摇头:“不会。方丈近日很少来,只留了功课让我好好学写自己的名字。” 女孩脸上落寞,随即擦了把脸:“没事,下次等你学会了再教我好不好?” “好!” 索琴抓着她的手,两人跑出房间,院子里奶娘正洗着衣裳。 “奶娘,我娘亲呢?” 孙奶娘站在井边:“夫人在前殿诵经呢,小姐莫要跑,小心累着了。” 索琴回头:“奶娘,我晚些再回来。” 孙奶娘看着两个女娃渐渐消失不见的方向,摇摇头,又蹲下身子继续洗衣裳。 下山的时候,已经是酉时。 慧智大师送他们到寺庙大门前,索昭拜礼谢过,就此别了。 “索二小姐。” 索琴回头:“大师。” 慧智伸出一只手,笑着看她。 “当年,你曾向师兄请教了两字,后来未得就下了山,师兄惦记,托我若是碰见了,一定转交给你。” 索琴疑惑,伸出手,手背覆在他的手心里。 指尖在掌心里留下一笔一画,一滴泪就落了下来。 跟小厮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一个时辰。 四人到山下的时候,小厮已经支着手睡着了,被茶亭子的大爷一声喊了起来。 “小哥儿,你们家公子回了。” 小厮连忙起身,开了车门,又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这才清醒了过来。 “公子。”小厮弯腰候着。 杜君良绕到车前,见下山的路泥泞,犯了愁:“路好走吗?” 小厮答话:“这会儿天色还早,能走。” 索昭笑他:“你还担心起这个来了?” “车上是你家两位小姐,我可不敢怠慢。” 索真拉着索琴走在最后,正巧听了此话,脸上偷偷闪过一抹笑意。 “哥哥,人家也是好心。” 索昭扯着她落在脖颈的头发:“你啊,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 “哪有。”转身上了车。 索琴上车的时候,手肘的地方贴来一寸温度。 是杜君良。 害怕她泥泞路上不好下脚,特意绕了车过来搀她。 “谢谢。”她声音很轻。 索昭跟索真说着话,没注意到他们两人。 杜君良凑在她的耳边:“你刚刚,哭什么?” 他的声音更轻,林子里正巧有风,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抬眼的时候,他已经绕了回去。
第三章 最珍贵的东西,要送给喜欢的人 一) 后来连着好几天,西院里都安静着。 一如当初的模样,一个小姐一个婢女,日日夜夜这么待着。 那日天气不错,雪女将小曲儿接了来,还穿着学堂的衣服,书包背在肩后,见了索琴先作了个揖。 “琴姐姐。”看着高了不少,说话还是奶声奶气。 索琴招呼他过来:“早上刚做的酥饼,快来尝尝。” 小曲儿放下书包就坐在索琴的旁边,一手抓着一块酥饼,吃得忘乎所以。 雪女从厢房里出来就见碟子里的糕点少了一大半:“你吃慢些,别噎着了。” “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快快吃才好。”说着,他又抓了一个。 雪女被他气着了,放下手里的衣物就作势要来打他。小曲儿躲在索琴身后,喊叫着:“琴姐姐,快救救我。” 索琴被逗乐了,推着雪女:“好啦,你俩少吵些嘴吧。” 得了索琴的佑护,小曲儿更加放肆了,人趴在雪女的背上,被一巴掌打了下来,又跑回索琴身边趴着。 “小姐,你不要太纵容他了!”雪女气得扫帚一扔,挽着袖子就要过来揍人。 小曲儿躲进索琴的怀里,冲她做着鬼脸。 索琴搂着他,雪女也不敢上前真打,最后手扬在半空中狠狠打下来,算是个警告。 小曲儿吃定她没法子,人往石凳子上一坐,两条腿在半空中晃啊晃的。 “琴姐姐,你要嫁人了吗?” 冷不丁的一句话,反而让索琴眉头一皱。 她看着他:“为什么这么说啊?” 小曲儿咬下最后一口酥饼:“外面老有个哥哥看你。” 他指着院门外,一抹黑色一闪即过。 索琴立直了身子,看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走到院门,桃花树下正站着一个人。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杜君良半天才扭过脸:“路过。” 她盯着他看。 他躲避她的眼睛。 像是一场角逐,从开始就已经决定了胜利者。 “喂。”杜君良叫住回身的索琴。 索琴顿住脚步,没回头看他,等着他的下一句。 “你不叫我进去坐坐吗?” 小曲儿跑了出来,拉着索琴的手,一脸天真地问:“琴姐姐,这是你的未来夫婿吗?” 索琴牵着小曲儿的手,蹲下身子问他:“年纪小小的,怎么总爱问这些问题?”一根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就当教训了他的童言无忌。 小曲儿嘟着嘴:“这个哥哥长得好看。” “所以呢?”索琴看了眼站在旁边的杜君良。 这张脸,俊得过分了些,勾了整个天津卫不少女子的心。 小曲儿扯着她的衣服:“你说的,看着好看,就要一直看着,就像看小曲儿一样。” “那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杜君良也想问,有何不一样? 一大一小的两人脸上均是疑惑的神态,索琴却摇了摇头,拉着小曲儿往院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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