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盈答得理所应当:“对呀,我身为族中巫傩,这么些年漂泊在外,理应回乡行傩仪祭祀先祖。” “这就是你们的祭祖方式?” 向盈闻言却笑出了声:“我们?对,你们汉人,称我们为五溪蛮,不受王化。呵……我一直以为师父跟他们任何人都不一样,师父心怀苍生,对谁都一视同仁,结果没想到,师父对我们也存在这么大的偏见。” 贞观却难理解了:“我有什么偏见?” “您自从得知我的身份来历,就认定我有企图,所以您让师兄盯着我,然后处处提防我。” 贞观怒急攻心:“我那是交代唐虞好生照看你,要在长安城谋差,绝不能出任何岔子,否则就是性命之忧!” 谁料唐虞竟看出了问题。 很多次,很多回,贞观都选择信任她,庇护她。 当年那么小一个姑娘,眼睛比山涧的清泉还要澄澈,口口声声跟在他身边叫了他许多年师父的人,怎么会有坏心呢? 那段日子,无论行坐躺卧,贞观常常质疑到失神:“阿盈能有什么坏心呢?” 那孩子,向来尊师重道,心性纯良。 直到现在,直到这一刻,贞观盯着熟悉且陌生的徒弟,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做了一件,令他完全无法接受的事。 她甚至还反过来质问起自己这位菩萨心肠的师父:“不可以吗?你们可以用我的族人为王朝献祭,换我用几颗人头祭祀我的先祖,难道不可以吗?!” 贞观只觉得心疼到痛心:“阿盈,你别一错再错……” 她现在哪里还听得进劝诫,截断对方的话:“饶是我再有错,您也别动这么大气性,气坏了身子,那这一山的怨灵,谁担得住?” 贞观长久地直视她,眼尾发红。 向盈被他看得如芒刺背:“师父……” 贞观冷了心肠:“别叫我师父!” 向盈蓦然仰头:“不叫师父叫什么?” “你走吧。”贞观偏过头,不再看她,“从今往后……” 不等贞观说完,向盈腾地站起身,寒着脸打断:“我走。” 说着立即转身。 “东西带走。” 向盈依言照做,这时候倒是顺从得很,将食盒拎出门,递给守在外头的侍从:“回长安。” 侍从接过食盒,打开盖子看了一眼,一口没动:“这糕点,要不要搁在门口……” 向盈摇摇头,淡声道:“不领情算了。” “先生责备你了?” 能不责备么,其实来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她料到了:“说了几句气话。” 向盈始终波澜不惊,想着贞观方才的态度,和最后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气话:从今往后…… 她权当这是那位的气话,坐上马车,想着等哪天他的气消了…… 可是她没等到贞观消气,那时刚闹完元宵,向盈于子夜收到消息:贞观独自去了辰州溆浦。 那一年,大雪纷飞,数十名戴着傩神面具的侲子冲出长安城,铁蹄踏千里冰川,急奔辰州。 辰州溆水之滨有重兵把守,向盈带人赶到的时候,贞观已经倒在血泊中,浑身都是深深浅浅的刀箭伤。 她下的命令,近溆水者杀无赦。 侍从策马冲入包围圈,手持令牌高喊一声:“住手——” 向盈纵身跃下马,朝那个血泊中的人冲过去,整个人跪俯在贞观跟前,颤着手去探对方颈脉。 人还活着,只是奄奄一息了。 “师父……” 听闻这一声哽咽,贞观的眼睑动了动,他缓缓睁开一条缝,气若游丝道:“别叫我……” 她声音很轻,实则带了责问:“您来这里干什么?!” 贞观气不匀:“我来……看看……” 向盈抑制不住的发抖:“您来看别人做的孽,还是看我做的孽?!” 嗓子里好似堵着一大口浓血,他连发声都艰难,含糊道:“向盈——” 向盈抹掉脸上两行泪痕,又去蹭他颊边的血迹,看谁的都无所谓,她硬声道:“您现在看完了?我带您回去!” “不——”贞观根本抵抗不了,那些箭尖上面涂了毒,哪怕沾上丁点儿都会被麻痹,他竭尽全力想要阻止向盈:“……鬼葬之墟……” 向盈直直望进他眼底,厉声道:“他们是我的族人!” 这一次,贞观终于看清她眼中那抹最深沉的恨,恨不能杀人饮血。 “杀我全族,还捏造说什么举族外迁,实则呢?实则是举族迁葬!” 于是他便知道,她永远都放不下了。 贞观缓缓合上眼,沉沉坠入一种无望中,仿佛陷入无垠的黑洞。隐约间,似乎听见一个轻盈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师父,您把舆图给我好不好?” 原来—— 你是为了这个—— 唐起似乎听见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轻轻落在他心上,随即眼前一黑,画面骤然消散。 秦禾与南斗也目不能视,后则愣了一下,显然无所适从:“怎么回事?” “太虚幻境。”秦禾淡声开口,“是逝者的执念。”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16 18:37:47~2021-12-19 16:56: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are99、Sag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宿 6瓶;22315553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谁的执念?”南斗问,“贞观老祖吗?” 秦禾垂下头,且见一抹煞气绞在琴弦上,纠纠缠缠地渡到贞观老祖的指端。秦禾视线一抬,又看到太虚幻境中人影憧憧。里头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每张脸都陌生肃穆。 唐虞搡开守在殿外的侍从,直接闯入神祠,劈头盖脸问:“师父呢?!” 向盈正在伏案写祝文,面对大师兄的兴师问罪,她根本没当回事,泰然自若道:“兴许云游去了吧。” 唐虞直接发飙:“你以为上元节当晚你去辰州的行踪能瞒天过海?!“ “我怎么瞒天过海了?”向盈拧起眉头,“倒是你,师兄,上头调派你南下督工,未经传召竟敢擅离职守,是生怕那帮御史台的大夫们找不到蛋缝钉了?到时候朝廷问起责来都算轻的,若那水坝再出个什么岔子,你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唐虞咬紧牙关:“向盈,你别拿这个威胁我,我再问你一遍,师父呢?!” “你看你,做事总这么急躁。” 唐虞恨不得掀桌子:“我问你师父呢?!” 向盈直视他眼睛,反问:“你的人当时没看清楚吗?” 唐虞一愣。 向盈取笑他:“师兄总不会安插一个眼力劲儿不好的人在我背后?若是看清了,现在又何必多此一问。” 唐虞一双眼睛瞪得通红,如两把利剑,几乎要将眼前人捅出两个血淋淋的窟窿,颤着声说:“你敢——” “我也以为我不敢——”向盈的目光陡变凌厉,“他原本安安生生待在浮池山念他的经,度他的灵,要不是你没事找事,非在他耳边多嘴多舌,他能这么急着去辰州送死吗?!” 送死两个字狠狠刺痛了唐虞,他怒急攻心,恶扑上去,狠狠掐住对方的脖子,额头上青筋暴突:“你简直畜生不如!” 他是起了杀心的,下手毫不留情。 气管被勒紧,向盈瞬间涨红了脸,她没作反抗,手撑在刚写一半的祝文上,将纸张压皱了。 殿外的几名侍从闻声闯入,七手八脚地把唐虞制服。 向盈撑着桌案咳嗽急喘,“好心”提醒这个失控发狂的人:“师兄,这里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待呼吸顺畅,她才淡然开口:“我昨天给师兄卜了一卦,都江的水坝不日会塌,你现在走,兴许还来得及。” “向盈!” “咱们同门一场,那些年一起走南闯北,替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收尸,往后你的尸,我也会亲自替你收。” 说完,她不顾唐虞杀人的目光,径直跨出神祠,绕过回廊,登望月楼,上观星台,石圭前站着一个蓝衣人,手捧一面铜镜,镜中照映着漫天夜星。 向盈朝他走近:“南斗。” 南斗夜观天象,并没回头,叹息一声:“岁星犯南斗,年大饥,岁大恶。” 向盈蹙眉。 南斗又指了指东北方向:“东北方有赤气,血祥。” “这才刚消停几年,就又闹饥荒又有战事,天下别想太平了。” 南斗直摇头:“你赶紧进宫禀报吧,让朝廷早做防范。” 向盈颔首,却站着没动,目光投向宫墙,墙根下不知道是谁堆了只雪人,形单影只的孤立着,她说:“不急。” 心里却想,谁有这么好兴致还来堆雪人,堆却只堆一只,孤零零的。 南斗这才转过头来,盯着她平静的侧脸说:“你师父,伤得实在有点重。” “嗯。” “谁下这么狠的手,腿都敲断了。” 向盈垂眸,整了整衣襟上的褶子,这才看见掌心印着半个月字,应当是方才祝文的墨迹未干,手在文书上无意间压了一下。 脖颈处此刻传来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扼住,向盈深深呼吸,冰寒的空气纳入肺腑,令她保持住冷静和清醒,并坦然承认:“我。” 是她敲断了贞观的腿。 南斗压根儿没当真:“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向盈平静的说,“本来打算挑断脚筋的,”终归没做那么绝,“骨头断了还能接,若是筋脉断了,可能这辈子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于是南斗笑不出来了:“你疯了吗?” 向盈淡淡应答:“是啊。” “他是你师父。”南斗难以置信,憋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果然最毒妇人心。” 仿佛最后这句话取悦了她,或者戳中了她的笑点,向盈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模样。 南斗却被她笑得瘆得慌:“你受什么刺激了,不会真疯了吧?” 向盈则笑盈盈道:“我要去做毒妇啦。” 毒妇专程去打了一把枷锁,将贞观囚于浮池山的洞穴内,并将数万张招魂幡调转方位,戾气直冲穴口。 贞观被折腾得没了人形,哪怕遭遇一次次逼问:“鬼葬之墟在哪里?” 贞观始终不作声。 这些年,她几乎搜遍沅江,都没能找到鬼葬之墟的入口。 向盈也不恼,就这么日复一日的跟他耗着:“师父不仅嘴硬,骨头也硬。” 贞观闷咳几声,没理会,脸色却白得吓人,像极了纸扎铺里的纸人,身上已经完全不剩活气了。他仅仅吊着一口气,整个人瘦成皮包骨。腕子上的枷锁又大了一圈,向盈给他换一副,献宝似的说:“我特意命人用真金打的呢,给师父的,终归要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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