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慧则言都是跳脱出时空之外的人,所以已经习惯了这种看待事物的高度,对于两人来说,人的死亡并不是概念当中完全的死亡,而是一种灵的循环方式、一种寂灭与新生,几乎不值得痛惜。 当这个人换成贺离恨后,梅问情才有所在意。她可以一次次颠倒重来,因为她的强大,所以有更多次的试错机会,像“殉情”这样的形容,几乎不会出现在梅问情的视野当中——以死相随,比起寻觅生机来说,是最愚钝和无能的一种办法。 慧则言伏在石桌上,她的额头抵在手臂间,好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听她这么说,在心中憋了半天,还是低声说出口:“别说贫尼没有想到,就算是想到了,这么极端的尝试,我也不会告诉给你的。” 梅问情道:“唉,我也是一时灵感,一时灵感,菩萨不用夸我。还在疼吗?” 慧则言闭着眼不动,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半步金仙的法身能规避很多伤害。但道祖这气人的功力,实在是让贫尼,心血上涌、内伤严峻。” 梅问情颔首,语调温和道:“还能说笑,看来是已经好了。” 如果能装死的话,慧则言就是不要脸面,恐怕也装死当作听不到了。她整个人还笼罩在这股前途莫测的担忧当中,半晌才起身,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梅问情。 “道祖平日里看着脾气好,人又温和,还很爱说笑。”慧则言道,“实际上却是个什么都不在意的偏执疯子,天下魔道,恐怕都比之不如。” 梅问情笑了笑:“如若我的生死背负着很多的命运,我就要为这些不相干的人扛起来,而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爱人消散于天地,这世上,还没这份道理。” 慧则言听闻此话,也无可奈何,面露妥协之态。 两人这才算谈拢。 梅问情带着小惠进入生死禅院,拉着慧则言推衍天机,将手头的一些事务停下,她亲手撰写捆绑命运的契文符咒。 慧则言一脸不忍地看着她在法纸上写下金纹。要是别人来写,或是功效不强、或是水平不够,所谓的同命契约未必能限制梅问情,可要是她自己来写,光是看她身上的封印禁制就知道了,这人对自己从来都下得去手。 至日暮时,小惠姑娘从旁请示,回了一趟圣魁宫让其余人不要担忧。 清晨的第一缕霞光映照而来,慧则言便又看了看她接近写成的契文,劝道:“活祖宗,你身上还有九九八十一道禁制,连真身的十分之一实力都运转不出来,实在不必这样层层保险,繁琐至极。” 梅问情头也不抬:“我跟你的境界不同,菩萨不用操心。” 慧则言略受打击,木着脸收回视线,而后又提起:“梅先生,这真身禁制,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解开?您到底想过没有。” 梅问情停下笔,看着笔下熠熠生辉的金色篆文,流转成一个精深至极的同命契约,她一边碾磨着笔杆思索,一边淡淡道:“等贺郎怀的这一胎诞生,道体元胎养育成人,我应该就能解开禁制了吧。” 梅问情说到一半,抬起眼,见从昨晚到如今都一脸“全是你逼迫我”的慧则言突然凝起神,她神游涣散的眼眸瞬间凝实了目光。 “道体元胎?” 梅问情点头。 “在贺主君的肚子里?现在?” 梅问情继续点点头,又道:“你刚才还叫他的全名,这会儿又叫主君了,看来不止是我,连你这等清修之人,都很善变呐。” 慧则言口念了一声“无量寿佛”,整个人如同绷紧的琴弦乍然松懈,像是一口提心吊胆的气散发出来,底气一下子就上来了:“道祖怎么不早说!” 梅问情愣了愣:“那还是个胚胎,还能有他本人更重要么。” 菩萨却道:“对于道祖来说,自然是贺主君重要,但在贫尼眼中,能够稳固大千世界、挽回损失的道体元胎,却重要得多了。” …… 因菩萨配合,这个想法又前所未有,所以梅问情在生死禅院一连待了三日。 贺离恨在第三日时,按捺不住,找上门来。禅院内却都说对两人研究之事一概不知,他便以为是什么天地机密,不该让外人知晓,所以避嫌不看。 他这么一避嫌,就算日日近在眼前,也不知道梅问情究竟在研究什么东西了。倒是菩萨看待他的眼光温和了很多,以前大多退避,眼下倒是时常满脸慈悲关怀之情地问候照料,还让她的亲传弟子澜空禅师陪伴。 澜空除了念经读书,守戒修行之外,便只有看顾贺魔尊这一个任务。然而以贺离恨化神初期的实力,并不需要澜空保护。 两人只是闲暇时谈经论道,下棋读书,偶尔切磋一下而已。期间,贺离恨问澜空,知不知道两位金仙如此忙碌、没有闲暇,究竟所为何事? 澜空从他师尊口中听得了一点信息,望着贺离恨的脸庞,目露迟疑地思索了许久,才慢慢道:“郎君,你知不知道,人之情劫困境、杀身灾厄,往往九死一生,所谓的‘一生’,究竟在何地?” 贺离恨道:“请禅师赐教。” 澜空翻动着面前的经书,他一边背经,一边陪贺离恨下棋,此刻棋局正是生机勃勃、变化多端之时,而经文却已经翻到了底,最后一页写着:“忧惧起爱憎,忿痴忘心根”。 他默默地摩挲着这几个字,对贺离恨道:“世间万般情劫所起,多是不平、不满、不甘、不愿。可当别人舍身将郎君的劫难,化为自己的劫难时,那便是生门之所在,纵有九死,仍能走出一条生天。” 梅问情作为贺离恨之劫,沉重、严峻、深如漩涡,无路可逃。 但道祖大人,却能够以一己之力,背负起他的命运。
第76章 .天劫“只是……刚刚开始?”…… 贺离恨为澜空禅师的话沉思许久。 但当他再想问下去时,澜空却低眉不语,没有将两位金仙具体的计划相告。他心中忐忑,但又问不出什么,只能选择相信梅问情。 半月后,同命契文写成。梅问情拿到了菩萨的推演结果,两人共同议定了一个吉日,就在本月之末。 当夜,梅问情头一次松懈精神,一股莫大的疲倦感终于在她懈怠的这一刻卷土重来。 她再度见到贺郎时,贺离恨正跟澜空禅师讲述刀法,同时旁敲侧击地想问些什么,然而澜空看上去年少,心思却比许多人都要沉稳内敛,守口如瓶。 两人沉浸在道术与刀法之间,到了辩论之时,贺郎背对着她跟禅师试刀。那把从魔鞘中探出的蛇刀漆黑纤细,映着他纤瘦的腰身、朱红的长袍,点缀在一片素净别致的禅院中,如同烈火一般。 夜幕的清寂里,燃起一盏滚热的心灯。 贺离恨的头发一向柔软,浓黑细密,抚摸起来柔润顺滑,那捧发丝束在冠内,却让梅问情想起他伏在自己膝上,闭目蜷缩的模样。这么一个满身烈火和执拗之人,却在芒刺之下掩藏着最赤诚无害的姿态。 她望了许久,想到他身躯劲瘦结实,后腰看起来纤细,劲力和韧性却都不差。从前分明的肌理在孕期软和下来,抱起来十分舒适。 梅问情没有出声,但站在贺离恨对面的禅师却早已发现她,稍微分了点神。 贺离恨发觉澜空的神情有异,便问:“怎么了?” 澜空微笑了一下,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郎君近日以来的担忧之事,似乎也有一个结果了。” 贺离恨正在疑惑,身后便传来一阵熟悉的气息和力道。梅问情一把拢过他的腰侧、肩膀,将他抱了起来,两人身高相差仿佛,这女人偏偏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气和钳制别人的功底,不仅箍紧抱稳,还拉着他转了一大圈,猛地在脸颊上亲了一口。 贺离恨勾住她的脖颈,闭上眼,在睁开时,脸颊上就印着一团浅浅的口脂痕迹,一片润泽的淡红落在肌肤上。 他原本想说:“你回来了。”可她竟是这样一个不着调的架势,便忍不住提高了点声音,道:“你好闹腾……” 他余光一扫,澜空禅师消失得比风还快,转眼间就不知道避嫌避去哪儿了。 周遭无人,梅问情更加肆无忌惮,将他横抱起来,放在石桌上,低首亲了又亲,她的唇本就不点而红,涂了一点芬芳的颜色之后,入眼几乎有一种惊艳的冲击感。 贺离恨被这份美貌蛊得说不出话,脸上、脖颈,锁骨,连带着手背,都蹭上一点儿红痕印子,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抬脚轻轻踹了对方一下,手心支撑在石桌上:“连日不见,我都以为你要跟菩萨出家了,这佛门清净之地,戒律森严,你可受不了。” 梅问情晲了他一眼,咬着他的耳垂,声音低微:“谁家的戒律能管到我头上。” “我就知道……”贺离恨躲了一下,整个耳朵都飘起绯红的颜色,“有事要跟我说?” 他自然知晓梅问情是为自己而忙碌的,但也清楚,她只有自己主动相告的时候,他才能够得知。否则想要在道祖嘴里、或是在道祖身边人嘴里撬出点什么具体措施,那是真有些不现实。 别说他了,连魔蛇前去引诱她手腕上那条小烛龙,烛龙都谨守本分,闭口不言,将所有打探渠道一概堵死。 梅问情笑眯眯地道:“有,也不算大事。” 贺离恨嫌弃身下的石桌太凉,挪了挪地方,往她身上蹭,又被梅问情一手按住了,像是作乱的小猫咪被拎起后颈。 他一边不满地皱眉,一边若无其事道:“不是大事?那你直说便是。” “别蹭了。”梅问情却先数落他,“一碰到我就是勾引做派,哎呀,怎么会有这样不要脸的小郎君。” 贺离恨愣了一下,装作怒气冲冲的样子,抬手绕住她脖颈上的璎珞环,晃了晃道祖大人的肩膀,说:“你说我的时候,应该反思反思自己,我怎么被你教坏成这样了,梅先生负全责——” 他没有太用力,手指从肩头滑下来,搁在金边紫衫内素色抹胸的边儿上,才碰到柔软的触感,就猛地缩回了,脸颊烧红,连指骨的连接处都泛着浅浅的粉。 梅问情毫不介意,闻言便笑,低头埋在他颈窝深吸一口气,道:“怎么不负责?只是我这几日不曾休息,这具身躯层层受限,为了接下来的大事,须得睡到月末之时,那时你来叫醒我。” 贺离恨抱着她,慢吞吞地点头。 “我已给几位学生送去书信,到时候发生一切景象,你都不必担忧。”梅问情声音愈低,“妻主我自有应对,贺郎只需将我叫醒即可……” 贺离恨点头应声,肩膀却沉了沉,他偏过脸,见梅问情已经靠在他肩头闭上双眼,睫羽纤长,呼吸沉缓,脖颈上的金纹熠熠生辉。 他微怔,低唤:“梅问情?” 睡着了? 看来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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