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问情伸出手,贺离恨便拉她起来,任由对方把自己一把抱在怀里,他道:“是不是该去辞行了?” “胡云秀算是半个媒人,走之前应该跟她说一声的。” 衣衫理毕,绶带与那把名唤万重雪的佩剑都工工整整地绕在腰上,贺离恨给她打理了一下衣领,叹了口气,道:“我这柔弱不能自理的妻主,没有我可怎么办。” 梅问情看了他一眼,也跟着叹了口气:“你都叫我妻主了,你完了,这辈子都忘不掉我了。” 别说这辈子了,说不准下辈子、下下…… 她思及此处,心中忽而刺痛一瞬,陡然而生出一个念头:没有下一次了。 这念头只出现一刹,很快便烟消云散,但还是让梅问情感到脑海闷痛,脖颈上的金纹禁制隐隐发烫,有越来越热的趋势。 她抬指按住金纹,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后又自然地收回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 两人从胡云秀准备的居所中出来,走向胡老太姑的洞府正堂,四周幻化作童子童女的小妖们纷纷行礼,请贵客到堂中去。 胡云秀很快便至,她听闻两人要走,就顺便打听了一句:“域外之地已经够贫苦了,大雪冰封蛮荒之所,两位是要找什么人?” 梅问情道:“一个在这蛮荒之所修行之人。” “修行?”胡云秀眯起眼睛,想到自己坐拥那片灵田宝境,百年来还停滞不前、求索无门,竟然还有别的人物找到了修行之法? “我也不知道此人修的是什么。”梅问情取出玉坠儿,将从福姬那里得来的首饰递给她,“上面有一个阵法,确实是修行之用,只不过此人用心险恶。” 胡云秀接过玉坠,她走南闯北活了这个岁数,总能在细微之处留神,乍一看这坠子,忽然冷不丁地想起了什么,转头吩咐:“孙女儿,把你三奶奶的箱子拿来。” “是。”胡仙姑应声而去。 “怎么了吗?”贺离恨问。 “这阵法有些眼熟。”胡云秀捏着玉石坠子,“我不通此道,对这些不了解,但像这种刻在这么大点儿的玉石上的阵法,我却是记得有一个的,我三姐闭关之前,常见她戴着。” “你三姐戴着?”梅问情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片刻后,胡仙姑便捧着一个小木匣子出来,这木匣子看着小,里面却是用法术封印了一处不小的空间,胡云秀将此物打开,调转过来向外倒出来,噼里啪啦地掉出一堆东西来。 里面大多是首饰,上面缠绕着浓郁的妖气,其他精巧之物也有,还有几本未署名的丹书。胡云秀在里面拨弄了一会儿,果然从中找出一条刻着阵法的小坠子。 梅问情伸手接过来,将两条玉石坠子对比一番,几乎分毫不差、一模一样。她再次低头搜寻,见到掩藏在首饰之中的玉镯、玉簪,七成的玉质之物上面都有刻画法阵的痕迹。 这些物品被一一调减出来,除了玉坠子上的吸灵长生阵之外,其余的玉质首饰上的阵法显得更加阴冷邪秽,梅问情按着顺序看过去,尸血转生、腐欲纳垢…… 在胡云秀疑问的注视之下,梅问情这回是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眉心:“感觉没救了。” “什么……” “你三姐闭关多久了?” “……快三十年。” “这些玩意儿她戴了多久?” “这我不大清楚,只是记得也有几年了。”胡云秀仔细回忆,思索着道,“这些东西是关内送来的,我三姐云游四方认识了一个妙龄尼姑,当时那尼姑跟我三姐聊得甚为投机,但她久居关内不能出来,隔三差五便送些东西到我们的山门堂口,我们包了给三姐送去,她十分喜欢、爱若珍宝。” “福姬也是,胡三太奶也是,哪儿来这么多好朋友送东西,你们结识得这些好朋友,到底是不是人。”梅问情纳闷道,“一个也就算了,怎么还广撒网多捞鱼,在这垂钓呢?” “难道那尼姑有问题?”三尾白狐插嘴道。 “我们前去一看就知道了。”梅问情虽没有说得太过严重,心里也大约有些底,她道,“三十年的闭关,我倒要看看究竟培养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胡云秀也意识到了事情的重要性,她亲自领路,带着两人飞过数个山门灵地,到一座巍峨大山面前才降下,四周还覆盖着未化去的雪,枯草被压在雪下。 胡云秀握着拐杖,在山门前喊道:“三姐,三姐,开门呐,妹子来看你了。” 片刻之后,山门纹丝不动。胡云秀抬起龙头拐杖一敲,巨大的震动从门外一直荡进满山,响起空洞的回响,声音不断地重复着,如同整座山回应的低语。 胡云秀在门口徘徊片刻,咬牙想着,若是真的出了问题,就不是打扰三姐闭关潜修这么小的事儿了。 她转头向两人看去,道:“看来要破门了。” 梅问情不置可否,贺离恨则是将蛇刀从木鞘中抽出,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刀柄,面目平静道:“好。” 胡云秀凝聚起一身道行,天际顷刻化为黑灰色,浓郁的妖气形成一个旋涡,她抬手按在沉重山门上,这道宏大古朴、重过万钧的门却丝毫不动。 胡云秀见状,额头上青筋直冒,身后的数条狐尾都炸起,磅礴的妖气冲击过去,这道巨门才仿佛错觉般地微微颤动,似乎偏移着被推动了一点点,正当她难以蓄力时,一股精纯魔气从身后涌入,与她不相上下的力量冲入眼前,猛地推开了这道门。 巨门发出重重地一声摩擦,这响动分明只是跟地面发出,却如同雷霆般在耳畔响动,整个山都跟着爆发出剧烈的回响,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鼓膜。 门向内偏移,露出昏暗的内里,以及一条纤细的缝。 里面没有任何光源。就在胡云秀上前要推得更开,迈进去时,从这条缝隙里流淌出深绿色的液体。 这些液体肮脏污秽,深绿得趋近于发黑。深绿液体淌在地面上时,整个地表都被腐蚀掉一层,灼出一道深深的坑洞。 胡云秀急忙往后退,但还是让绿液喷溅上了衣裙,她的衣衫被液体灼出一个窟窿,伴随着烧焦和腐烂的味道。 这些液体越流越多,被贺离恨运起心法抵挡在外,在避开三人向其他的方向涌去,几乎汇合成一道可怖的幽绿小溪。 贺离恨一身魔气绕体,抵御之术精纯不破,他上前几步,将那道纤细的缝打开,强烈的魔气冲击撬动了已被推开的巨门,让它重重地向两侧偏去—— 轰! 开门之声犹如雷鸣。 在轰隆作响,整座山跟着回震的开门声中,外界的光线投入到了门内,映照出一片起伏着的血肉。 一大坨……也可以说是一大滩,涌动着的血肉堆成了小山,此起彼伏地活动着,皮肤一层一层地堆叠在一起,皮肤下仿佛有什么活物一样向外戳弄,除此之外,分辨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躯干,更别提鼻子眼睛嘴了! 这一滩肉山巨物简直引人作呕,但在这肉山之下却还有几条巨大的血管状的东西,扎入土地当中,仿佛与整座山融为一体,这么巍峨庞大的一座山,几乎被它全部吸空,而被吸空的灵力、修为、乃至于这座山的自然之气,尽皆被隔空运输向不知名之地,整坨血肉仿佛一个被培养起来供电的蓄电池。 “……还是过于乐观了。”梅问情喃喃道,“怎么会有这么没品位的人。” 贺离恨皱眉牵住她手,嘱咐道:“不要看。太恶心了。” 一旁的胡云秀震悚至极,她眼眶一热,哀嚎一声,险些激出狐狸本相:“三姐——!阴险布局的贼人,不杀此人难消我心头之恨!!” 她扭过头:“请两位助我击杀此物!我不能让这害死我三姐的邪物留存于世!” 梅问情道:“可是这东西……” “好。”贺离恨握紧刀柄。 “哎,你——”梅问情阻拦不住,见到他眉间尽是坚决之色,便知道他是想着胡云秀“半个媒人”的身份,所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恩怨分明敢爱敢恨,说得就是她家贺郎了。 她也只好道:“谁让你遇上我们俩这种大善人,这么慈悲心肠。” 这回她可是真心实意地夸贺离恨“慈悲心肠”,结果他听了却握了握她的手,靠过来道:“别生气。” 梅问情正要解释,贺离恨便随胡云秀转身,朝着那门中怪物而去,她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心中罕见地冒出点吃味来——我哪有这么小心眼?我会因为你帮别的女人生气?呵,笑话。 她就地一坐,身上的金纹映出淡淡微光,那些涌动的幽绿液体根本无法近身,避之不及般地绕开她。 贺离恨上前时回头看了一眼,见到如此场面便更加放心,做口型道:“等我。”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持刀闯入门中。 他与胡云秀一旦踏入门中,这血肉怪物才好似有了意识,仿佛被冒犯了自己的领地般顾涌得更加强烈,它一旦起伏,扎根进土地里的“血管”周围便冒出幽绿液体,能够腐蚀地面的毒液随着它的晃动一股股涌出。 贺离恨飞身上前,周围的魔气盘旋如刀,凛冽杀意从他眼中升腾而起,蛇刀扑哧一声切入那肉山的皮肤当中。 刀身猛地一捅进去,竟然没有往外流血,而是呼啦啦地喷出浓绿发黑的液体。贺离恨当即闪身避开,被一道妖力冲荡偏过去,才险险没有沾上。 “污秽肮脏,满身毒液。”胡云秀道,“一等一的邪物。” 人间的邪祟之物多是如此,像蝎娘娘那样有了自我意识还修成人形的反而是少数。但这却不代表蝎娘娘就比它们强大,有些邪祟之物的强大之处超过想象,尽管它们没有意识、没有脑子。 在幽绿液体喷出之后,那道伤口开始往外冒出血水,血水间掺杂块状物。贺离恨低眼一看,那些块状物很快便长出一张婴孩的脸,发出咯咯的笑声。 “你以为你能瞒得住吗?”童声嬉闹地道。 “你骗了她,你骗她,她会抛弃你、会恨你。” “人人恐惧厌恶的魔也痴心妄想,她知道你的事之后会不会讨厌你呢?” “哈哈,报仇?还是认命吧,那些人都白死了,留你在这里享受安乐!” “你已经忘了自己的仇家了,你忘了悟道修行了,你被绊住手脚变成废物了,哈哈……” 这里头的每一字、每一句,由童言戏语般地嘲笑着念出来,却每一句都是在他脑海心中,掩藏至深的恐惧之事。 这怪物虽没有脑子,却有洞悉弱点的特殊之处。 贺离恨浑身发抖,随着童声戏语仿佛看到了自己所害怕、畏惧的每一个画面。他仿佛回到了寿宁镇的那个雪天,见到她被血迹淹没、见到她的手垂下去……但这一次更多,他仿佛看到了更多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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