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离恨道:“债多不愁,既然已经棘手,那再麻烦些又有何妨。等手头的事毕,我们……回人间去办。” “好。” 梅问情没有意见,两人便算是敲定。之后贺离恨在这儿收拾东西,她则是重新画出图纸,又审阅了两遍,随手从袖中拿出一架只有掌心那么大的鎏金白玉炉。 这与当年胡家的天鼎不同,此炉极小,但却流光溢彩,甚为复杂。梅问情轻轻吹了口气,它的炉下便燃起阴阳二色的火光。 梅问情全心投入炼制当中,过了许久才抽回神思,此刻她炉中的阴阳转轮已经初具雏形,隐隐透出万中无一的莹润光泽。 梅问情回过神,见贺离恨已经停下仓鼠储粮的行为,而是捧着一张卷轴持卷沉思。 她走了过去,见到上面是一个个尊讳、称号、和姓名,几乎个个都是修真界的个中翘楚,盛名一时,其中有的隐退,有的仍然在世行走。 “这是什么?” 贺离恨的唇边露出一点笑意,脸上虽然带着平静的笑意,眼眸却淡然无波,映出一缕似魔的血光,他道:“一个名录而已。” “难道是,”梅问情伸出手,敲了敲他腰侧的蛇刀,“这把刀的仇家?” 贺离恨:“对啊,你好聪明啊。” “你跟我学坏了,以前还那么纯真赤诚,怎么现在说起话来,一股阴阳怪气的味道。”梅问情凑过去,从后面按住他的肩膀,偏头贴近耳畔,“看来我要见证一番腥风血雨了?” 贺离恨的耳根让她气息熏陶,惹得乍冷乍热,滋味难言,他的心都跟着猛地一跳,装作冷酷地拉梅问情下水:“光见证怎么行,你可是魔尊之妻,血腥惨案的主使者,恐怖阴谋的幕后推手……总之,别想脱离干系。” 梅问情的唇吻上他的耳尖,笑吟吟地道:“我也没想脱离干系,巴不得你拉我下水呢。” 她的反应让贺离恨忍不住躲了一下,耳畔发痒,又禁不住她捉弄,只得抓住她的手握得很紧。 “贺郎。” “嗯……” “他们会怕你的。”梅问情道,“他们会像怕我一样惧怕你。而且,这一天不会太久。” 贺离恨注视了她片刻,视线宁静而专注,他似乎考虑了半晌,才道:“我明白,但这些恩仇因果,终究需要我来了结,你只许袖手旁观,不要出手助我。” 梅问情盯着他的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这一生要强的宝贝郎君啊……” ———— 在梅问情眼中“一生要强的宝贝夫郎”,在别人眼里,就是杀人的刀、嗜血的魔,是人世间一等一惹不得的疯子怪物,是统领整个罗睺魔府的尊主大人。 贺离恨怀揣名录,将其中赤红的名字一个个圈起。在整个修真界尚且猜疑不定的时候,他的蛇刀已然找到饮血的脖颈,将绝命的毒掺入血中。 万法域,如意门。 如意门的太上长老坐化于关中。 但这“坐化”二字,来得太过勉强了。 同为修真界顶尖宗门,如意门的旧事、烂账,翻起来比清源剑派只多不少,派系分裂犹为严重,内局动荡,然而在此时此刻,余晖残霞劈入肩头时,诸多如意门人忘却了不久前的分裂争吵,尽皆沉默胆寒,几乎惊怵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的太上长老,宗门的依仗,堂堂的元婴后期,以一种快到来不及回手的方式被人抹去元婴神魂,死前尤自睁大双目,而尸身已遭到蛇毒侵骨,经脉尽焚,寸寸燎断,可见痛不欲生。 如意门宗主面沉如水,眼角几乎裂出猩红之色,险些攥断了手中之长杖:“蛇刀之毒……” “蛇刀……那件魔物……” “前魔尊的魔物沦落到了邪修手中?!” “这可怎么办啊,这、这……” “混账!”门主大怒道,“前魔尊?这世上有谁还能让这把举世无双的魔器听话?!这把刀本不是至高无上之刃,是淬了他贺离恨的血才天下无双,你们的蠢猪脑子是怎么想的?天地造人莫测,居然把人的脑子生成你们这样!” 四遭皆寂,平日里抢先顶嘴的几个长老也闭口不言,只是拱手躬身,试探问:“那……请宗主裁定,如何报仇……” “报仇?谁敢去找贺离恨报仇?你吗!”如意门主怒不可遏,其中还掺杂着一丝深邃的恐惧,她疾步上前,一脚将发问之人踹倒,骂道,“他没死!这人没死,先是太上长老,很快就是我,然后就是你们!什么狗屁一流宗门,请不动化神老祖,你们都得死,就像当初的归元派一样!” 在她的怒斥喝骂之下,无一人敢开口。直至残阳沉没,众人眼前的尸身失去了阳光照耀,瞬息间被蛇毒化为飞灰淤血,残留一地血泊。 如意门主持着长杖,仰头闭眸,鬓边的白发已染透数层,眉宇中从怒意中交杂上一丝复杂之态。 贺离恨要报仇,没有大能出手,那就是拦不住的。他如今出手,一定是重入元婴,甚至比以前更精进了,才敢发难,需知当年围杀剿灭此害,已让修真界内正邪两派都跟着元气大伤……邪修中欲上位者、正道中欲革除者、还有一部分不服贺离恨管辖的魔修妖物,尽在此中。 如此联合,尚且花费了大力气才铲除此害,而如今,短短五年时日,他没死?他居然又活着回来,就在这如意门深处的闭关山门中,杀了本宗的太上长老!无声无息,宛如鬼魅。 这样的人物,也难怪受到忌惮了。卧榻之侧本不容他人酣睡,何况是这种随时有可能将刀锋递到人脖颈前的魔修。 如意门宗主长叹一声,以手扶额,又摸了摸脖颈,见头颅尚在脖颈之上,才缓慢道:“唯今之计,只能去求祖师们出手,镇压此人。” “祖师……”其中一修士道,“隐世祖师皆是天宫学子、受道祖施恩遗惠,但天宫之条规例律在上,别说我等难以寻找,就是找得到,也未必能请动啊。” “那也要请。”如意门宗主冷冷道,“就算不知道我派的天女娘娘身在何方,其他的祖师也要去请,五娘,你现在就去圣魁宫递拜帖,我明日便去求见圣魁宫主人。” 五娘应道:“是。” “还有……”宗主道,“长老的事,秘不发丧。不要外传。” “是。” 还不等五娘退出众人之外,就有一个小道童从外跑进来,急得被门槛绊倒,跌倒在地,慌张喊道:“宗主——请宗主一见——” “慌什么!”如意门宗主敲了敲长杖,着人扶起道童,便见小道童抹了一把眼泪,双手将一个名册卷轴呈上去,哀哭道,“大事不好,这是秘天阁今日更新的天道榜……” 天道榜可跟什么修真英才榜单不同,它所对应的是邪道榜,其上都是成名千年、背靠大派的大人物,虽然省去了隐世祖师们,但靠前的位置上,轻易也不会发生更迭,而这份天道榜也是诸多修士心中的向往之所,诸人眼中的支撑。 宗主伸手接过,知悉秘天阁背后是一位妖修大能,展开卷轴一看,见到天道榜单上原本排行第十一位的自家太上长老,金光玉烁的名字正在缓缓消失,被一缕鲜艳的血色吞没,浮现出一行血字: 如意门太上长老,玉潮道仙,亡。 区区一个“亡”字,堪称触目惊心。 除此之外,这道卷轴之上,还有其他的数个名字都在缓缓地被血光吞没,宗主目光下压,尽是当年参与围杀剿灭的修士们,她眼前一黑,气血上涌,竟然一时差点昏倒过去—— “宗主!宗主!”、“快、快扶住宗主……”、“您出了事我们可怎么办啊!” 如意门宗主撑着长杖缓了好久,牙齿几乎咬出血来,颤颤巍巍地道:“扶我起来……我现在就要去拜谒圣魁宫!”
第65章 .师祖道门正宗。 所谓如坐针毡,莫过于此了。 收到匆促拜帖之后,天女魁本来不欲应答,假装不在,然而这飞书让梅问情看见,她亲爱敬爱的梅先生含笑阅览,伸手弹了弹纸面,就此敲定:“回去听听,我正闲得无事。” 天女魁心说:“您要是没事儿,就去看着主君报仇,现点现杀,现杀现宰,新鲜得很,岂不好?却来看学生的笑话来了。” 她也只是心里想想,只得行礼称是,说不动自己这位行事古怪的恩师。于是当贺离恨大杀四方,秘天阁的更新卷轴都险些不够用时,她接见了这位如意门宗主。 这位宗主姓阮,显示出寿元不足的龙钟老态,白发层生。她就在面前痛哭哀求,向青衣天女请求庇护火种,镇压魔修时,那位“邪恶魔修”的妻主,就坐在天女魁身后的屏风后面,隔着一道屏风珠帘,懒洋洋地沏茶烤火。 圣魁宫装修得十分华丽舒适,只不过青衣天女本人其实并不奢侈,她们的宫宇若有奢靡之态,也不过是为了接老师的驾而已。 梅先生在修行一途上没有什么爱好,既不贪恋美色,似乎也不在意天下无敌,更懒得计较生命,稍稍在乎的,只有美食与好眠两种,所以学生弟子都很尽心,从不怠慢。 小惠姑娘从旁侍奉,在茶案旁温盏斟茶,默不作声,只听见屏风前阮宗主的哭喊诬告声。 天女魁虽是坐在前面,可额头上的汗都要下来了,只觉得屁股底下有一千根针一样,先是敷衍应答,最后连应声都不应声了,心想主君的坏话我怎么能说?你们也是没有能耐,当年那样大张旗鼓地去杀他,不仅不成,还将他送到老师的怀里了。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离奇嫁娶啊。 天女魁想着想着,便有些走神,直到阮宗主再度低头叩拜,老泪纵横,声称只要魁祖留如意门火种仍在,或是通知如意天女她老人家,整个宗门上下,必对魁祖感恩不尽。 天女魁叹了口气,道:“如意天女?她沈燃冰闭了数千年的死关,谁知道还活没活着,我去敲个门,再给收尸,你们还活不活了。再说……” 那个沈燃冰是什么性情,她要如意,就不会让别人如意。再说这女人早大几千年就愿意为先生一死,你们要她去动阴阳天宫的主君?你们这些徒孙后代算是个什么东西? 她怕惹得人哭嚎,一言说罢,稍有不合,阮宗主的泪又下来了,果然还是劝不住这捧老泪。 天女魁都一时不知道她是哭天下修士,还是哭她自己了,听得眼烦心烦,不耐地道:“魔尊杀宿敌,有因便有果,成王败寇,不外如是。谁的修行路上还没有几颗名叫‘道友’的垫脚石了?不光是你们,当初背叛他的邪修、妖族、魔物,他也一并还清,料理得干干净净,也算公平。” 阮宗主怎么想,也想不到能从青衣天女的口中听到这样的“公平”二字,顿时瞠目结舌,怔愣当场。 屏风之后的梅问情喝了口茶,手中转动着道珠,温和点头,慢悠悠地想:“是啊是啊,我没出手,他一个单挑你们一群,实在不会有比这再公平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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