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那些鼎湖弟子高傲且期待的眼神。显而易见,他们认为她按他们说的做是应当的。因为他们认为她是玉揭裘的灵宠,因为他们觉得这也不会令她死,对她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小狐狸讨厌他这笃定的口吻。 也讨厌他模仿阿娘。 真正重要的人独一无二,怎么会允许旁人长得与她相似? 斗胆说一句,全天下能容忍,甚至寻找替身的,绝对都不是真心。 即便用消遣为借口。 真心哪有那么廉价? 根本是对真正有心的人的侮辱。 她一直待到了天黑。 等到天亮,她或许就不会再等了。不是认定没有希望,只是明白不能再耽搁在这里了。鸟兽和人类都一样,是必须要往前走物种。 这是雨后的第一个夜晚。 暴雨后潮湿,风却很凉爽,闻得到熟悉的花香,也能看见澄澈的夜空。新月窄而恬静,如梦亦如幻,寂寞且自得。 玉揭裘一身玄色,无声无息到树旁。他不率先说话,只跟随她一起,仰头望向天际。 小狐狸蜷缩在树上,没来由地说:“恐怕是有两颗心的缘故吧。明明爹爹走了很难过,可又觉得今晚月色真好,吹着风很舒服。” “不是吧。”玉揭裘低下头,随即徐徐望向她,“同一时间想两件事,我也会。”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小狐狸想纠正他,但还是支吾了。她清楚他的来意,不用想也知道。既是为了给江兮缈治病,玉揭裘怎会作壁上观呢?保不准他还想着由自己送上去,好博一番美人青睐吧。“他们要我有血有肉那颗心,那我便只剩石头做的那颗了。” 话已至此。 他只望着她,乍一看像不明所以,细思却是最直白残酷的拒绝。 小狐狸并没有任何希望,所以也不感到失望,他那笑做的刀子早在她肉里搁置许久,来回拉动,汩汩渗出的只会是血,而非眼泪。 她只是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好的也好,坏的也罢,流血也好,流泪……能让她流泪的话,那也算他了不起。 他们之间已经不缺这点伪装了。 于是她继续。 小狐狸装出可怜的样子,像野兽将爪心向上,佝偻脊背,摆出任人宰割的姿势,只想看到他浮光掠影般浅薄的迟疑:“石头心断绝情爱,那便是要我舍弃喜欢的人。” 玉揭裘总是令她出乎意料。 纵然小狐狸心眼少,却绝不是会轻易判定人善良的傻瓜。玉揭裘是唯一一个,却完全颠覆她的想象。 他或许不适合被归到人里,也不便于用区区常识来判定。 面对她的喜欢,他的回应就没有正常过。 一开始被江兮缈戳穿,他只关心师姐,根本没往心里去;后来她主动袒露,他却不相信,反而指责她说谎;最后这次,他终于没有罔顾,也不再狡辩了。 玉揭裘说:“师姐要的话,你就给她吧。” 他的践踏是她早已料到的结果。只不过,小狐狸从未想过,真正到了这种时候,并不是做过准备,便能幸免于难。 “你不是说心上人是我吗?左右我心里从未有过你。”犹嫌不够,玉揭裘说下去,他朝她笑。不知是否只针对她,那笑容有催人动情的奇效,“过去不曾有,往后也绝无可能。” 果然如此,尘埃落定,欣然接受,万念俱灰。 就算他不这样说,她也会给的。 真是一场有始有终、令人心满意足的吊唁。 仿佛觉得无趣,玉揭裘转身离去。小狐狸浑然不觉,只想钻研出能不让心发麻疼痛的呼吸方法。 她无须思索如何撒谎,便能自然而然做出最拙劣的雀跃表情。从树下滑落时,最先沾落进水中的不是狐狸的皮毛,而是赭红色的裙摆。 雨后泥泞,方才的狐狸已然消失不见,女子凭空出现,膝盖触地,却不急于起身。 小狐狸瘫坐下去。 “是哦……”恍然大悟似的,醍醐灌顶似的,总算豁然开朗了似的,她说,“我怎么没想到呢?那样我也不会伤心了。我怎么没想到呢?” 她的笑声听起来像破碎的啜泣,星星点点,斑驳陆离,玉揭裘往前走。他要下山,下了这座以后,还要下师门这座。他要离开这里。 他没有回头,心里有种异样而难以被常人所理解的快乐。 少女追了上来。 她站在高处,他只能仰起头看她。她背后有月亮,可她仍然被阴翳笼罩。玉揭裘看到她站在那,红裙被夜染得漆黑,脸庞也模糊不清。 他权当她是被戳穿后的恼羞成怒。 被发觉了吧?她的谎言有多好笑。她是要对谎话负责的,还真敢说。到底哪来的胆子鬼话连篇? 那就逃走吧。 再也别出现了。 反正她在这里,他向师长同门伪装时也很尴尬。 “去躲吧。”他用最僵硬的心冷笑,极尽刻薄,迫切挖苦,“我原谅你。毕竟,我心中只有江——” 他话音没能如约落定。 苦痛氤氲的夜晚,沉沉自省的山坡上,他亲眼看到她将手刺入胸口。 有夜来香的气味。 他对她撒下弥天大谎那一夜,湖边正开着这样的花。浓烈馥郁,却有毒素,足以令人头晕胸闷。 是离得太远的缘故吗? 还是因为她在山上,而他在山下呢? 她看起来那样的辽远,平稳而浩大,宛如一袭柔软的黑暗,侵入他从此以后的每一个噩梦。 他中毒了,所以应当尽快离开。可他迈不开步子,只是无法从动弹不得的痛苦中脱身。 小狐狸将掏出的东西递出来,她似乎在笑。看不清嘴唇,只听得到哀戚的笑声。 她松开手。 那颗心落在了前夜滂沱的积水中。 她血肉做的心变得污浊不堪。 小狐狸说:“给你了。” 他对她的评价是暴虎冯河、不可理喻,竭力不让自己去思考她这么做的缘故。他只是想伤害她一番,她却真的不要了。 那颗心,十分悲剧,非常之没出息,对她来说已然几乎是他的代名词。 万马齐喑的黑暗中,玉揭裘面无表情,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神色才好。 于是他笑了一下,麻木的、濒临破碎的。他转过身,笑容彻底消失。 她会变得不幸。即便回去跟荆麒印重逢,毕竟没有心,她便不会再爱他了。 不过那也跟玉揭裘没关系。 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往前走,身体在逐渐变成向前的累赘。但他不管不顾,所做的仅仅只是向前走而已。 他在山门口遇到师尊。 玉揭裘未曾听闻师尊出山,可眼前的毋庸置疑是他没错。虽说寻常人看不到师父真容,但师尊向来会以术法变作他人心中最想见到的对象。 或许玉揭裘没什么相见的对象,又或者他并不清楚那是谁。因而师尊永远是模糊不清的。 “你要去哪?”慕泽问他。 玉揭裘自知破戒,避开对方,惜字如金道:“赴约。” “你姑母……”慕泽用寂寥的目光望向他,“你不怕有去无回?” 他与姑母之间,有的只是血海深仇罢了。 玉揭裘沉默了一阵。 “既是一家人,”他坦然自若地吐出歪理邪说,急切想要模仿什么人,又或者贯彻怎样的理念。即便实质是自我毁灭,他也想要变成自己以外的某种东西,“纵然知道对方有所图谋,却仍旧愚不可及地相信……这才是人不是么?” 玉揭裘下了山。 朔日夜,江兮缈又一轮病发,心中不安,啼哭不已。鼎湖几个弟子与师长正聚在江兮缈卧房里外,焦头烂额,担忧她的安危。 忽然有人惊呼一声。 宣窗外有脸尖、两耳、四条腿、阔尾的影子漂浮而过。 滚烫的心消失不见了。 就像什么在从心中剥离一般,小狐狸感觉到了很多很多的疲倦,堆积如山,如同干燥的书卷。胸前的伤口很快便愈合,但她明确地感觉到,有些东西弥补不上了,消失了。这很好,令她感到很安心。 她好像这样才完整了。 因为痛苦早就该失去了。 小狐狸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看自己。 心境当中,有个声音在耳边聒噪,先是叫了她的名字,随即说:“你瞧瞧自己的样子。这不,你也跟我那时候一样的。” 原来是涂纱。 小狐狸并不想理睬她,她却一直叨叨个不停。 突然间,差不多是出于本能,小狐狸一手攥住她的脖子,不容分说,将她撕成了碎片。涂纱愣住了,像没料到似的,血四处飞舞着。小狐狸将涂纱塞进嘴里,生吞她的肉。 涂纱的脑袋和躯干被分开了,可她还在说话。她笑着说:“真好,你会变得六亲不认的,你会变得无聊起来的。你会变得跟我一样坏,不……你比我还坏。” 小狐狸不在乎她的嘲讽,只蹲着身,专心致志吃她。 她把涂纱的骨头和肉一起嚼碎,咽下去,内脏也用手指勾起来,伸出舌头接住血,然后一口气吞掉。剩下脑袋,便用力砸到地上,俯身用嘴去吸食脑浆。 小狐狸的心毫无知觉。 可胸腔中即将消散的温度却驱使着她。 失了心的异样,蛊虫发作的痛楚,记忆在循环往复地起伏不定。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这时候想起来,那么遥远的过去。 她曾见过稗巴的世子殿下。 他罕见不在行宫,去向父王请安。似乎,似乎是有那么回事。她不记得他的长相了,只记得是个孩子。她还是王妃,华美到像一盘玫瑰花瓣榨出来的油,满到溢出来。她那时候很爱笑,和如今一样,笑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她忘记他的回答了,只是说:“成日愁眉苦脸,谁见了都会觉着晦气。要讨人喜欢,便多笑一笑吧。” 光凭她禽兽的忘性,她怎么可能记得起来呢? 后来她那么多次腹诽心谤,亦或骂他装模作样。原是她教他的。 多笑一笑吧。 眼泪坠落时,起初,她没有觉察那是什么。 好可怜,又可恨。 可悲极了。 泪水从眼眶中大颗大颗滴落。在心最后的战栗当中,她俯下身,已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15 23:46:41~2022-02-17 22:1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林长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林长巳、Lll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姬胧月 20瓶;同是天涯沦落人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最新评论: 【小玉是想逼她走的,不甘心于她会去找小荆,但是他是想要逼她走的,大猪蹄子有话好好说不行嘛,磨磨唧唧扭扭歪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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