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又好玩。 江雪禾不动声色。 他替她付了钱,这才撑起伞,牵着她的手一同迈入雨帘中。 — 师兄妹二人在城镇中住宿不起,便走山路,在山中寻到洞穴来躲雨。 黄昏时分,洞中烧起篝火,缇婴披着斗篷坐在火堆边,懒怠地抱膝,下巴磕在膝上,看江雪禾跪于一旁添柴加火。 火光映着他侧脸。 山间也下雨,天地间只听得到沥沥雨声,就好像这世间只剩下了江雪禾与缇婴,二人只能抱团取暖,互相依靠。 缇婴看着江雪禾忙碌,他添柴的动作优雅斯文,与他杀人夺命、被人唾骂时,都没什么区别。 江雪禾抬头。 缇婴撇开脸。 她重重哼一声。 自然是哼给他听的。 江雪禾实在爱她的古灵精怪——她越这样,他越喜欢。 环境布置妥当,他终于能与小师妹聊一聊了。 — 雨声潺潺,壁上凝珠。 篝火荜拨,火光窜上。江雪禾靠着潮湿山壁,凝望她:“多谢你这几日守着我,若非你在旁相守,我也不敢放下心专心应对黥人咒。 “我此人多疑。除了你,我谁都不信。” 缇婴本不想理他,他这样说,她忍了忍,还是被他话中的薄情所吸引,扭头来瞠目疑惑:“二师兄你也不信?” 他不语。 缇婴:“前师父你也不信?” 他摇头:“都信。但最信你。” 缇婴:“信我?干嘛信我?” 她沾沾自喜:“我非常可靠吗?” 江雪禾目若清雪,莹莹润润,含一丝温情。 他勾魂摄魄的眼睛,让缇婴想起来自己对他的气恼。她重新沉下脸:不可被他骗到。 坏坯子师兄,总是诱她。 一次又一次,她难道是小猫小狗,被他扔一块肉,就可以吸引吗? 江雪禾见她这样,便轻声问:“你还在生气我让你去道歉,帮你讨钱的事吗?” 缇婴自然生气。 她不吭气。 江雪禾想了想,问她:“你知道我让你做的事,是正确的事吗?你知道我让你这么做,是在教诲引导你吗?心间无暇,心魔不相扰,大道通透,这样于你修行问道,都是有益的。” 缇婴愣一愣。 她反驳:“你的意思是,修仙就得做老好人,不然心意不通,修不出大道来咯?那你这么说,世上的大坏蛋们干脆别修行了,反正也修不出来。还有那些特别厉害的修士,比如沈师父沈师叔那样的—— “他们手下难道没有冤魂,没有几桩恨意?我玩一玩你就说我,我修为也没有比别人高深。” 江雪禾温和:“你看,玉京门的前任掌教白掌教念头不通达,问心有愧的事情做得多了,他就无论如何也渡不过劫。他哪怕用你二师兄来躲避天道惩罚,依然渡劫失败。 “我并非说只有老好人才能修成真仙。我说的是念头通达——你所行所为皆合乎道理,相互平衡,能说服得了你自己。” 缇婴:“我脸皮很厚,我说服得了我自己啊。 “我觉得我可正确了,是你自己毛病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师兄你自己杀人如麻见到棺材也不落泪,你却管我,说我这不对那不对,你觉得你对么?” 她挑衅地盯着他。 任性自我的小姑娘有自己的道理,不知她懂没懂他的话,但她总是要和他对着干。 他若不给出些实际说法,依然说服不了她。 江雪禾本不想在缇婴面前多提自己的事,她此时这样反驳,他不得不斟酌着,拿自己做例子—— 江雪禾缓缓道:“我自然是不对的。 “我这一生,十五岁后,都在为十五岁前的所有事付出代价。你觉得我的代价够不够?” 缇婴一怔。 她心口一颤,睫毛颤抖,眼中的倨傲淡了些。 江雪禾语气轻缓,怕惊吓到她:“我这一生,都是追求不了大道的。我但凡能解开黥人咒,都代表我的惩罚结束。但更多的,我也不能再想了。 “我现今比你修为高,是因你年纪小,灵根差,红尘种种你都看得比我少。但随着你一日日修炼下去,等你修出元神……你就会渐渐比我厉害,超过我了。 “我的时间在十五岁后就停止了,你也是吗?你拥有未来,我没有。你要和我比这个吗?” 缇婴眼神开始闪烁。 她生出一腔烦躁。 她心间有一根刺,平时也不重要,此时被他拔出,勾出鲜血淋淋的一道伤痕。 她目中生出戾气:“别说了!” 江雪禾平静看着她:“你看,你什么都明白。 “我这一生有什么指望呢?我的指望就是你——望你能修成大道。 “待有一日,你修成真仙,不要忘了我这个师兄,不要忘了给我养老便是。” 缇婴满脸不悦:“我根本修不成仙!天道被锁了啊——还是你告诉我,无仙亦无魔的敕令呢。那敕令不解,谁能修成仙?还不如多快活两年。” 江雪禾语调悠缓:“哦?你心中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缇婴心头一跳。 又听他温温和和:“在你开始接受大梦术,运用梦貘珠看前世梦境后……你还是这么觉得的吗? “我若真的是千年前那位下敕令的天道仙人——我只下了一千年的敕令而已。旁人不知,你也不知吗?敕令只锁住尘世千年,千年后,你若成不了仙,世间便会重回千年前—— “魔气丛生,仙魔大乱,民不聊生。 “你的大梦术,是不是有告诉你这样的真相?” 缇婴沉闷不语。 大梦术自然不会明确告之。 但她透过大梦术,亲眼看到了千年前的仙人是如何下敕令的,她自然比旁人更明白敕令的真正内容。 可是对缇婴来说—— 缇婴道:“我为什么要管别人的生死,因为别人而努力成仙?我只管我自己快乐。” 江雪禾看着她。 她仍是不服输的。 她故意和他对着来:“我就是喜欢玩喜欢闹,就是死不悔改,就是不听你的话。你虽然是我师兄,可你还不知道我有多顽劣呢。你让我做什么,我偏不做什么。 “想修仙你自己去,我就要修着玩。那敕令——你和前世的你自己掰手腕,看看谁更厉害呗。我才不关心呢。 “你就算今天批评了我,明日我还敢满口胡言乱语,还敢想一出是一出。虽然你说的有道理,但是,哼,我才不听。” 江雪禾无言。 缇婴既怕他发火,又忍不住试探他的底线。 江雪禾垂下眼。 烛火在他长睫上投下一重阴影。 缇婴等得忐忑时,听到他说:“那好。” 他又不语了。 缇婴:“好什么?” 江雪禾抬目瞥她:“你既是我师妹,你做什么事,我替你担着就是。” 缇婴怔住。 江雪禾微笑:“左右你做的事,不过小打小闹,不伤大雅。谅你也做不出什么大恶事,谅你顶多是撒撒谎、吹吹牛,这种因果,我担了也无妨。” 缇婴闻言欣喜——喜爱他对她的偏心。 但她又困惑:“你怎么替我担?你又要施展什么法术吗?不会再来一个精忠阵吧——我不肯的。” 她盯着他:“我不想你再为我受伤了。” 江雪禾怔一怔。 在与缇婴相处的过程中,他了解她的薄情寡恩,便在一日日习惯下,很少对她有太多要求。他心中知道她喜欢他,但也知道这种喜欢的稀薄简单——若非他日日诱着她,勾着她,她也不会总是围着他。 他总是自诩凡事不出掌控。他连黥人咒都能控制,一个小姑娘的爱意,就算她没有,他也能激出来。 可是如今,江雪禾已然体会出几分恶果自食——他不知她的喜欢,稀薄到什么程度。 他不敢放手,又在试探的自唾后,不敢再次试探。 而在这时,缇婴说不想他受伤……他竟有些感动。 缇婴眨眼,不知他为什么又沉默了,不说话了。 缇婴声音抬高:“师兄!” 江雪禾睫毛颤一下,眸子望定她。 他想半晌,说:“不是施法。但我会为你担下的。” 缇婴:“怎么担嘛?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和你好了。” 他脸色微变,温润的眸子一瞬锐利,紧盯着她。 缇婴被吓得差点改口。 但她在师兄面前,欺负他欺负惯了,她便克制着害怕,冷冷地抬着脸,不低头。 江雪禾在望了她半晌后,撇过脸,周身的寒气也淡了下去。 他道:“我看你是想再次试我的黥人咒发作。” 缇婴一愣,悄悄瞥他脸上没有浮现黑气后,她才感觉到那点儿后悔。 她嗫嚅半晌,小声:“对不起。” 江雪禾:“下次不要开这种玩笑了。” 他闭上眼。 他似沉静,又似难堪。篝火光映在他脸上,缇婴看到濛濛玉色,清艳如妖。 缇婴听到江雪禾声音很轻:“……别轻易说与我分开的话。我总在压抑情绪,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却必然不是什么好法子。越是压抑,爆发时越可怕。 “你年纪小,别承受我这种爆发。” 缇婴:“……” 她愣愣地看着靠坐在湿漉山壁边、闭目缓言的少年师兄。 他疲惫又从容,道袍拂地,衣宽而形瘦。在此幽闭山洞中,他身上的那点倦意恰到好处,让人望着他的雪白衣襟,生出摧毁凌、辱之意。 他的洁净安然,放大了缇婴对他的恶意。 他对她的诚实剖析,又让缇婴明白他对她的纵容。 她想做什么,他大约都是准的。 -- 江雪禾靠着山壁闭目,与缇婴说完话后,便不再动弹不再开口。 忽而,他感觉到他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拖住。 少女的手狠狠掐着他手腕。 那力道加了术法,连他都生出一点痛意。 江雪禾睁开眼低头。 不知何时,缇婴爬到了他身边。她跪在他掠地的衣袍上,一只手掐出术法,用水系法术凝了浅浅一层冰。她故意用自己的手去碰冰,沾了一手寒意后,就来抓他的手。 他低头看她,她仰脸露出笑容。 缇婴天真万分,又追问不住:“你之前说的,替我担了因果,到底怎么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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