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迫不及待去抢食阿黄剩下的不吃的狗粮。 她只有吃饱了,才会有力气施展自己小小的法术,给村民们赐福。 不光有村民,还有其他城中镇中前来求助的普通百姓。爹娘会拴着链子,让她去施法。她没有学过法术,全凭自己的感觉,有时会帮人,有时会害人。 帮人了会得到爹娘多加的一碗粥,做得不好了会得到劈头盖脸的一顿打。 但是大家都说她是小巫女,她生来就是庇佑月枯村、是要被献给鬼姑的。 天然干净的一张纸,自然是旁人如何涂抹都可以。 缇婴听着大家的意愿做所有事,她只有很少的时候会不快乐——比如好饿、没饭、爹娘嫌她吃得多的时候,阿黄多剩她一点饭就好了;比如爹打得她好疼,如果轻一点就好了;比如娘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来骂她,骂她也无所谓,可是娘总揪她头发,她总担心自己头发要掉光。 头发掉光了,冬天就头皮冷,狗屋里太冷了,她受不了。 深夜中,缇婴狼吞虎咽去吞食狗粮时,忽然偏头,怔了一怔。 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因为……她应该很饿,但她吃下去后,竟有一种呕吐反胃的感觉,让她觉得并不饿。 就好像她平时吃惯了好吃好喝的,看不上这些狗食。 但是怎么可能呢? 微妙的一瞬疑惑很短暂,缇婴看到爹娘屋子的烛火又亮了,她害怕自己偷吃被打,连忙爬回自己的小屋中。 而即使这样,男主人出来,看到阿黄的狗碗中粥水洒出一些,在月光下如碎银,男主人勃然大怒。 他拍打狗屋:“小婴,出来!看看你干的好事!” 出去就会被打。 缇婴紧紧拽着狗门,用身子牢牢抵着不让外面的爹进来。她眼睛漆黑又干净,隔着小小木栏与外面的男人对望。 男人愣一下,啐了她一口。 缇婴擦掉脸上的唾沫。 男人累了,嘟嘟囔囔道:“赔钱货,屁用没有,整天吃我这么多吃的喝的,还要老子养着……你怎么还没被献给鬼姑?” 缇婴不敢说话,怕他更生气。 她抵着木门,被那男人踹了好几脚也不肯开门后,男主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缇婴才松口气。 她蹲跪在这里,仰头看着自己栖身的寸息距离之间的小屋,又有几分困惑。 好小的屋子,她都没法躺下,只能缩着坐……但是她不好提要求的,爹娘说,小巫女是要奉献的,她整日要求那么多,不是个合格巫女。 若不是合格的巫女,鬼姑不要她,她庇佑不了村民,大家大概就不要她,不养她了。 那怎么行呢? 她对被抛弃有一腔恐惧与畏缩,就算她从来没有去过外面,她也知道如果没有爹娘给她屋子睡,给她吃给她穿,她会饿死的。 缇婴靠着狗屋,虚虚地叹了口气。 她要睡觉了。 明日天亮了,还要施法救人呢。 -- 次日,缇婴果然被爹娘拽着链子,锁到了村口的槐树下。 缇婴坐在一张简陋的桌子后,稀稀拉拉的村民与外面来的镇民们前来排队—— “小巫女,我昨晚做了噩梦,你说,这是不是鬼姑对我有什么暗示啊?” “小巫女,我家的牛丢了,是谁偷的啊?” “小巫女,你前天算错了卦,你爹还管我多要了五文钱,你赔不赔?” 前面的都还好,一听到“赔钱”,缇婴心中就涌上恐惧。 她连忙:“我赔、我赔,你别告诉我爹……” 她慌慌地要赔钱,却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钱。慌乱之下,她从自己发间扯下了一根发带想赠予人。而看到发带粉白清薄的颜色,缇婴怔了一怔,有什么被压制的记忆要努力冲破…… 她正发呆间,“啪”的一巴掌,挥了下来。 她连人带发带,都被发怒的男人一掌打趴了。 躺在地上蜷缩一团的缇婴,看到自己鼻端流了血。她害怕惶然时,又突然发现那血消失了……她摸自己鼻尖,那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缇婴心中又一重古怪浮起:怎么回事?怎么好像是,有人替她挡了伤一样? 周围人漠然摇头观望,缇婴的爹对她又踹又打,缇婴的娘不忍心地别过眼,不看这个方向。 爹打了半天,然后无所谓地对来人说:“这算赔钱了吧?” 来人无语,与爹吵了起来。 他们的争执远离了缇婴,缇婴轻轻松口气。 她被一个人扶了起来,那人碰到她手臂时,她颤抖一下,肌肉猛缩:“别打我。” 妇人声音尴尬:“小婴,我是娘。” 躲在臂弯下的少女抬起一只眼,悄悄看她。 妇人抿着唇,将她拉扯起来。 她似乎想表达对缇婴的关心,伸手要抚摸少女发髻、帮她掸去发间尘土。 缇婴本能地朝后一躲,说:“别碰我头发。” 妇人手一僵。 缇婴想了想,说:“我会秃的。” 妇人用古怪的眼神打量她半天,讪笑一声,不说什么了。 缇婴重新被按到桌后坐着,被重新要求给陌生人们施法。缇婴苦恼非常,既觉得自己不通法术,又觉得自己应该通,她看着自己的手掌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妇人道:“你好好施法救人。都是因为你还不够年龄,不能被献给鬼姑,咱们村中才有这么多坏事发生。这都是你的错。” 缇婴点头:“我会快点长大的。” 妇人抹泪:“你一定要救我们,帮我们……” 缇婴娇声娇气:“我会的。” 她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她应该不会法术,便只好糊里糊涂给人施法,一会给人看病,一会给人算命。她心虚自己说的每句话都不准,自己根本没有帮到别人,一直在坏事…… 所以中午时,她被爹扣压了饭菜,一点不给她吃,她也没有怨言。 到晚上的时候,她只好又偷偷爬出狗屋,与阿黄抢吃的。 这一次她运气没有那么好,被爹抓到了。 她被打得脸有点儿肿,缩回自己的狗屋中。 好痛。 但是没办法。 爹娘说她太麻烦了,她不敢说痛…… 大约别人也会痛,但别人都没说过,也许是因为她确实麻烦吧。 她深深愧疚于自己是一个无能的小巫女,她希望自己快快长大,成为一个厉害的可以帮助大家的巫女。 献给鬼姑后……也许就好了。 大家都会开心。 缇婴怀着这样甜蜜的心愿,睡了过去。 -- 这样的日子是她的日常。 缇婴起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经常有不习惯的想发火的感觉,但是被打着、被骂着、被人不停劝导着,她接受了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的。 她每一天,都在盼望着被送给鬼姑的日子。 也许她确实不是真正合格的小巫女……她怎能对爹娘有怨气呢? 也许正是因为她不诚心,鬼姑才迟迟不来带她走吧。 这一日,缇婴又如往日一样,被锁在村口槐树下,帮人批命算卦,卜问凶吉。 中途,她打了个喷嚏。 对面的人脸一下子黑了。 在槐树下站着监督她的爹过来,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扇下来。 缇婴却聪明了很多,装作自己坐不稳的模样,摔到地上。她屁股被脚镣硌得痛,但是爹的巴掌没有落到她脸上,她便又有一腔小得意。 爹骂她:“偷奸耍滑!” 缇婴鼓起勇气:“不是的。” 她说:“爹,天冷了,我好冷,我衣服太薄了。” 爹一愣,爹不可思议:“你是小巫女,你怎么可能冷?又想骗我给你花钱裁衣?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养育之恩的?” 缇婴苦闷。 她说:“不是的。” 真的冷啊。 难道因为她不是合格的小巫女,她才觉得冷吗?别的巫女都不怕冷? 缇婴耷拉下脑袋,反省羞愧一番,重新爬到桌前帮人算命,不敢再说自己冷了。 她的鼻尖被冻红,脸颊凉如冰雪。 她咬牙说服自己:不冷。 正在这时,一片冰凉降到她鼻端。 她深吸口气,又打了个喷嚏。 爹暴怒:“你又怎么了?!” 缇婴呆呆道:“爹,天真的冷了啊……下雪了。” 她屈膝坐在矮桌后,仰头看着天空中漫漫洒洒飞下来的雪花。 雪花晶莹,天地微白。 缇婴心中忽而一顿。 她眼皮一扬,幽黑的眸子,向飞雪之后看去。 那里,徐徐行来一个人影—— 一个戴着风帽的雪衣少年,款款行来。 衣如鹤扬,身如雪清。他从雪中走出,风帽飞扬间,面容不现,已见翩然风雅之气。 -- 缇婴的心猛然“咚咚”跳起。 不知缘由的情愫如攀蔓,缠绕她心间,让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从飞雪中走出的少年。 -- 在缇婴眼中一身通白、清静雅致的少年郎,在他人眼中,带着一重血色。 他们都闻到了那弑杀寒意。 爹娘脸色大变,村民脸色大变,齐齐站直:“你是何人?!我们村子不欢迎你,小巫女不欢迎你!” 风帽扬起。 少年抬起了脸。 隔着纱幔,坐在木桌后的缇婴,隐约窥到少年下巴脖颈处的一道道血痕,如枯枝般向上缠绕,实在阴森可怖。 他彬彬有礼:“在下江雪禾。” 他向前伸手:“小婴,过来。” 缇婴怔愣。 村民们冷笑:“你是什么恶鬼妖魔,来哄骗我们的小巫女?小巫女不会跟你走的?” 这少年却并不看他们。 隔着风帽,他看的人,是坐在那里、发丝凌乱、面颊染灰的小姑娘。 小姑娘却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她看了半天,悄悄地说:“我不认识你。” 江雪禾眸子一顿。 他目光落到她脖颈上的狗圈,手与脚上的锁链。沉重的铁链压着她纤细的手腕,她手腕被磨出了一圈嫣红。血痕被转移到他手腕上,她自然是不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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