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没等她开口询问,因疲惫而显苍老的管家见她归来,憋不住腹中苦水,先说道:“姑娘可算是回来了,需要交托的各类文书我都准备好了,还请容我辞别。” 管家是叶家兄妹二人来到蕙县不久招募来的实诚人,为人尽职负责,性情温和,与他们相处了十年光阴,早已不仅是雇佣的关系,而更近似于亲人。 他已将近五十岁,一直无心成家生子,叶鹤衣都准备等到日后他心力不足继续管理庄园时,将他当作长辈赡养在庄中,另请人来主管,让他能够安度晚年。 没想到管家竟在现在提出要走。 “怎么忽然要离开?”叶鹤衣双目微微放大,急急向他发问:“是对待遇不满意吗,还是这段时间有发生什么令你不痛快的事?” 管家眼看着她长成如今的大姑娘,几乎视她如自己亲生女儿,与她水盈盈的乌眸相视,心软下来,叹息一声说:“我原不该说雇主的坏话,不该挑拨你兄妹之间情分。可为姑娘着想,就还是直言不讳了。” “你请说。” 叶鹤衣听他提起兄长,隐隐猜到是叶鹤书如今的性情将他逼走。 她的一颗心沉沉下坠,从情感上来说,不太想听兄长又行了哪些恶,但并非她不听事情就没发生过的,咬咬牙根还是颔首,侧耳听他讲兄长近来所做的事。 “我向姑娘提起过,想请相熟的媒人来为庄主说和一位妻子,这些时日也的确让庄主见了几位合适的良家女儿。唉,婚姻是一生的大事,庄主要求多些,本来是无可厚非。 可他当着人家的面,刻薄地挑剔她们的外貌、身材、声音,将人批得一无是处,气得她们哭泣着离开,还用高高在上的态度与我笑说她们生得丑陋,都不配拥有姓名之类的话。” 管家因叶鹤书的作为,无颜面再去见那几位相熟的媒人,本准备干脆就此放弃为他说亲,由着叶鹤书去等他自己看得上的缘分。 可这事却不算完。 “前段时间,咱们庄上曾经雇佣过的那位袁五郎不知得了什么怪病,当着许多人的面忽然发作,痛呼一声后就晕厥过去了,至今没有醒来。 庄主想要趁火打劫,竟然命令我从庄上拿三十两银子,去兰娘子的娘家找她的父兄,买通她父兄抓住她,强将她聘入庄内为妾。 姑娘可能不曾听说过,兰娘子的娘家待女儿不好,几乎将她视作货物,从前就差点将十六岁的她以二十两的价钱嫁给六十岁的老病财主当妾。 多亏有为人强势的袁五郎取出身家娶她,救她出了苦海,夫妻两互相扶持,才终于让她这个苦命可怜人过上一段时间好日子。 庄主要趁袁五郎病倒的时候把兰娘子押来府上当妾,不仅是趁人之危,根本也不可能有待兰娘子的半分真心,存的必是羞辱的想法,是把她往死路上逼。” 良心尚在的管家不能眼睁睁看着兰娘子被逼上绝路,所以没有照叶鹤书吩咐的去做,甚至与他红脸,发生过几回争执。 结果就遭他恶言相向,被要求快从叶家庄滚出去。 管家不肯做,兰娘子的事就被他交付给其他人去做了,总还是有人会被他的钱财打动。 他已经尽力拖延,可叶鹤书固执,即便他有心阻止想要救兰娘子,也是无能为力。 因而彻底心寒,只得眼不见为净,依叶鹤书所言收拾好所有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若非叶鹤衣外出,他还有些话需要嘱咐给她听,怕是早就已经走了。 他目光怜爱地凝视着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较去时更显消瘦的叶鹤衣,劝说道:“庄主较从前完全判若两人。晏医师是你的未婚夫,为救他出事,他都不闻不问,未必对你这妹妹还念着多少情分。 我要离开了,往后护不了你,你需记得,无论他如何苛责你,错的一定都不是你。若真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就也离开吧。你已长大,有独立的本事了,无需在庄内一直受他的气。” “可是是兄长在我无法独立的时候,辛苦抚育我成长,我怎么能一朝背弃生病的他……”叶鹤衣被他关切的话语感染得眼睫微湿,却无法接受他的建议。 她听出管家去意已决,得知兄长做的事情后,也无颜面强行挽留他。 叶鹤衣只得快步去自己的住处,取出不少财物,拿来赠与管家:“你知道哥哥从前不是这样的,如今病症未愈,做的事情的确令人难以接受,你拿着这些钱离开,去往他处也好。 但安顿下来,请来信告知我一声,报个平安。若是哥哥病好了,我还是要将你接回来的,你年纪渐大,还是在我们庄上住着,好有人照顾你。” 她目光黯淡地咬咬下唇,面上疲色未散,却坚定许诺说:“兰娘子的事你不用记挂了,我会去问去管,你说的悲剧我不能允许发生。”
第12章 ◎我纳她当妾都是她的福气◎ 得知更急需解决的事,叶鹤衣便不再顾忌自己空手归来会令兄长失望,往叶鹤书居住的院落去,叩响了他的门扉。 她听下人们说了叶鹤书独自在房中一直没有出来,现在这个时辰也不是他睡眠的时候,却许久无人来应门。 叶鹤衣耐心地继续敲着门,片刻后终于听到颇重的脚步声渐近。 叶鹤书拉开插销,怒气冲冲地骂道:“出什么事了,一直敲门敲个不停,我不是说了不要打扰我吗?” 猛一抬眸,发现不是庄上的下人,而是叶鹤书,他愣了愣,稍微收敛面上凶恶的表情,唇线弯起,问:“鹤衣回来了,想必是在缪县寻到宝物了吧?” 她轻颦起眉,还是依实话说“缪县是被修仙者封印的秘境,我未能在外层区域中发现什么宝物,里面的怪物也无法凭我的剑术战胜,做不到更深入探索。” 叶鹤书本就勉强的微笑顿时垮了下去,懊恼地责怪她:“你为什么不深入?你的命运注定不会死在那里,至多受些伤,有什么好怕的,真是废物。” 在来见他的路上,叶鹤衣为自己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设,且自知自己在秘境中已然尽力,所以没有因他的辱骂动摇。 撇除他话中情绪化的成分,叶鹤衣发觉最古怪的其实是他对自己命运的说辞。 她与兄长的双眼对视上,问道:“命运从来都不可测度,高阶修仙者都仅仅能窥见自身的一线命理,得到些预感,哥哥为什么能这么笃定我的命运?” 连她自身都无法确定如果江小采没有归来到底能不能顺利从秘境中脱身,为什么完全不知秘境情况的叶鹤书可以确信? 叶鹤书被她问得噎住,顿了顿,面色难看地恶声反问:“叶鹤衣,你在怀疑我什么?” 用问题来回应问题,不是心虚无法回答,就是刻意隐瞒真相。 ——叶鹤衣并非不通人情世故的傻瓜,从前总未想到这一层,是因她更在乎的总是兄长待自己的恶劣态度,把他说的话全部都上心,而不是过脑子。 然而叶鹤书不肯答,她也想不出问题的答案。 念及自己是为兰娘子而来,她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深吸了一口气,向他确认道:“哥哥真的吩咐了人去兰娘子的娘家,要强娶她?” 叶鹤书不满她没带回宝物,竟然还敢质疑自己,冷笑一声说:“什么娶,娶妻才叫娶,她个嫁过人的残花败柳,我纳她当妾都是她的福气。她父兄已将她抓回家,她哥同我说只要我加价到五十两,让她当个没名没分服侍我的玩意儿都成,我嫌她不值高价才没点头呢。” 他斜睨着叶鹤衣,问:“你不会还要同上次在田地里一样,不分亲疏地为外人说话吧?向人下跪道歉,连尊严都抛到一边,真亏你做得出来啊。” 可她明明是为了他做的错事才下跪的。 叶鹤衣心尖直颤,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没能从他的表情窥出一星半点悔改的可能,轻轻反驳说:“残花败柳?她有深爱她、呵护她的丈夫,他们是天成佳偶。你教过我的,凡事先论对错再论亲疏,如你这般硬生生拆散他们的行径,才是悖逆天道人伦,是混账之举。” “你说什么!” 她较过往更加尖锐的话语令叶鹤书气急败坏,若仔细看,能看出他的神情中还泄露出几分慌乱。 他用来控制叶鹤衣的手段仅有亲情。 依仗著作为兄长的抚育之恩,他可以指挥叶鹤衣远赴千里外的遂州,冒丢失性命的危险深入秘境——怎么一旦事情相关这些卑如尘埃的无关者,叶鹤衣就总要逆反同他作对。 仿佛真闹到一定地步,与他彻底决裂都不无可能。 叶鹤书肆意贬低、斥骂她,有恃无恐的都是她不会背弃,现在发现自己的处境并不够稳定,不免惊怒地想要重新坚实自己的地位。 可惜叶鹤衣弄清楚用言语劝不动兄长放弃迫害兰娘子了,干脆就不再看他铁青的面色,也不管他还要在背后叫嚣着骂她什么坏话,迳直转身离开了。 * 从叶家庄出来,叶鹤衣经向人询问打听,寻路去兰娘子的娘家。 很快她就得以看到自己的目的地。 不算太小的篱笆院落里养了鸡、养了犬。 这样的配置,在农户中算得上是能自给自足的富户了,按理说绝对不至于需要靠出卖女儿的未来以维持生活。 偏偏正是这样的人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把兰娘子典货成钱,那些清贫些的家庭,倒都希望女儿有个好归宿。 叶鹤衣合了合目,行至门前敲门。 她的名声广,许多人都认识她。 来给她开门的青年男子就认出了她,为图亲近,口称着“小姑子”,满目惊艳地要来握她的手。 她将手搭上剑柄,用一种警告的态度,无声地劝退了他僭越关系的行为。 因他对自己的称呼,叶鹤衣心中不快,冷声确认道:“你是兰娘子的哥哥对吧。” 他能说出只要加钱就把兰娘子送去叶鹤书身边当个玩物的话,怎么还敢恬不知耻地自居起身份,称自己是小姑子? 叶鹤衣在自己兄长处受气,还能惦念着抚育之恩不发作,对眼前这个男子,却不会有半分好脸色。 只是不知兰娘子的处境,她暂不好发作,且保持住耐心,问:“兰娘子现在在你们家里吗?” “在呢。”男子以为她是得叶鹤书的吩咐来看看兰娘子的情况,惦念着还没得到全部钱款,赔笑着向叶鹤衣说:“她这几日不肯好好吃饭,模样不好见人,你若是要见她,我先拉她去洗漱打扮一番。” 他尽量将话说得婉转了,叶鹤衣却瞬间明白,兰娘子怕是被他们押在家中无法离开,绝望之下索性闹起了绝食。 她的手攥成拳,怒意已在攀升,偏兰娘子的哥哥还要自以为是地讨好她,讲一些歪理,试图博她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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