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因为猛烈的碰撞感受到了疼。 没有丝毫的暧昧,只是因为撞击而单纯的痛。他的鼻子因为痛而酸了一瞬,再然后,他尝到了外伤药的味道。 真的很苦…混着血。 他的瞳孔一瞬间紧缩,一把将少女扯了下来。 男人喘着粗气,额头的青筋跳的生疼:“你干什么?!” 江乔更是理直气壮,声音比他的高:“苦不苦?” 她的眼睛里干干净净,只有像野草一样疯长的报复心。她是被万千宠爱所骄纵着的存在,只知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男女之情,没有规矩礼数,她那一瞬间只想让他也尝尝这恶心的药味。 见他愣在那,任性的神明一口咬在男人的锁骨。听着身下人闷哼一声,她先掉下泪来:“你让人杀我,还打我。” 她已经在胜利的边缘,于是狡猾地把自己伪装成受害者,一边抽抽嗒嗒,一边偷偷掐着他的伤口让男人疼的皱眉。她嘴上说的好听:“我想帮你,想让你喜欢我。你怎么这样子对我。” 恶人先告状。 明明知道她的把戏。 可是顾厌离那张平日里气死人不偿命的嘴,此刻只剩下方才那纯粹的苦味,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紧紧盯着那个把自己说成是天使的小恶魔,许久没有说话。 最后,他随意扒拉出一块勉强干净的床垫,轻轻问:“闹够了没?” 少女摇头。 他笑了:“困了吗?” 少女这回点头。 男人叹了口气。 澧朝风光霁月的七皇子殿下度过了他人生中最狼狈可怜的晚上,然后在无穷的困倦中忘记了生气,甚至给罪魁祸首轻柔地包好了伤口。 “我错了,睡吧。”他让步了。 打了一夜,他也累了。 小恶魔终于高兴了,她笑眯眯地说:“好吧,我原谅你了。” 少女攥着刀,睡着睡着滚进了他的怀里。被压住的男人僵硬了一瞬,趁她熟睡,把那把沾满血的刀从她的小手中抽出来,扔到了远处。 … 江乔醒来之后客栈已经被恢复了原样,她对上了督查官员吃瓜的眼神。对方见她醒来,高高兴兴地说:“恭喜三小姐,贺喜三小姐。” 少女以为自己大胜的战绩已经被宣扬出去了,也很开心:“同喜同喜。” 官员的神色空白了一瞬。 江乔不知道他们这些人心里的弯弯绕绕,直接抄起床边的宝贝匕首就出了门。 澧朝信奉朱雀大明王,到处都是供奉神明的庙宇,其中更以国寺为尊。如今京城中一连两位大人被害,大理寺这边又毫无头绪。圣上命查案的官员先去国寺祭拜神明,以免冲撞。 少女觉得新鲜。 一向都是别人拜她,她倒是没有进过人间界的庙。她的身份拜谁谁折寿,不知道朱雀会不会埋怨她……神明胡思乱想中,就看见国寺前围了几个熟人。 顾一和顾厌离都在。“殿下,您的身份实在特殊。虽说有陛下的旨意,但……” 住持的神色略有为难:“难免有冲撞的可能。” 顾一的神色铁青,似乎要跟这老东西理论。口口声声说冲撞,无非是在内涵他们主子的血脉不纯。七皇子一派隐忍了这么多年,难不成什么杂碎都能骑到他们头上? 暗卫统领微微攥紧了拳头,他现在明面上是太子的人,不能轻易回护。顾一抬眼望向从始至终都颇为沉稳的主子,心里暗暗难过。这样的人物为了一句出身被羞辱了多少年? 今天这此祭拜,分明是那几个人串通好要作贱殿下的局。 顾厌离眼神平静,微微勾起唇角:“那便尊重国寺之意吧。” 说着,他便从为首退到了一侧,波澜不惊的神情让人都忍不住吃惊他的好心性。周围的臣子纷纷重新审视起这个他们一向并不放在眼中的皇子。 “咦?” 众人心思千回百转间,只听见一声小小的疑惑。少女自人群后走出,眉眼间全是不解:“这不是朱雀的神庙吗?” 住持不知这个小女娃娃身份,但很好脾气地颔首:“正是,国寺中供奉的大殿神明便是朱雀大明王。” 江乔更奇怪了:“卷帘初听一声蝉,遥想红梅缕霜寒。《朱雀辞》里写他喜欢梅花,你们为什么种满了杨柳。” 住持一愣。 《朱雀辞》是澧朝圣文,里面所用的文字晦涩难懂,历代高僧倾尽一生只能参透半卷。少女所说的平仄韵脚似乎确实出自此经,但却不是已经破译的上卷。 …莫非,他心里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姑娘是从哪里得知此文?” 江乔尴尬地偏过头去,她总不能说这辞是朱雀撒娇卖萌求了她十年,她才答应随便写的打油诗吧。 忘了是哪个神仙教过她,自己回答不上来的时候,就立刻质问旁人,她反应极快地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你们连他喜欢什么尚不清楚,就敢说他不喜欢什么。” “朱雀最讨厌别人自作主张。” 少女穿着精致的宫装,但是因为出门太急而只草率地把头发披散在身后。她平日里总是懵懵懂懂,但是说起神殿事宜却头头是道,严肃中带着一丝圣洁的神性。 住持们微微晃神,一时间被她拷问地哑口无言。 江乔仗着熟悉朱雀一通胡说,让一群神学大师被训的如同三岁孩童。她从神庙制式批评到供奉的瓜果,引经据典,将朱雀的喜好分析地头头是道。总而言之,凡间的这间至高殿堂根本就是人族的臆想,同真正的神明寝殿还有千里之遥。 最后,场面变成一群老头亮着眼睛崇拜地看着江乔。 恨不得把她留在国寺,求她多说几句。 被众星拱月的少女得意洋洋地回头,措不及防地对上了顾厌离复杂的视线。他一直站在人群的最冷僻处,静静地看着她的威风。 他好像回到了自己过去十几年生活的诺大宫殿,森严的规矩和漆黑的神像压得人喘不过来气。人声鼎沸,嘲笑讥讽,他听见不同的声音用不同的语气喊他,一次次告诉他,他的存在亵渎了神明。 小杂种,轻蔑的。 小杂种,怜悯的。 小杂种,恶毒的。 “朱雀没有不喜欢你啊。”少女隔着人群冲他大喊。 这一声太过清脆响亮,把那个深宫里的低贱少年喊到了十几年后的今天。一点点,走到了今天。她的朱唇皓齿一开一合,顾厌离有些没记住她说了什么。 男人放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摩挲着衣带。 昨天的伤药太苦了,让他现在还被那种味道刺激的情绪翻涌。他想起那份特殊的血腥,还有被掩盖在其中的透骨香。 确实太苦了,他想。
第11章 十五年前,隆冬,大雪。 宫宴喧哗,歌舞的声音响彻了半边的云霄。 夜幕已经垂垂,凛冽的风吹不尽张灯结彩的筵宴。烧的极旺的地龙让只穿单薄舞裙的乐伶也感受不到冬日的苦寒,她们带着夸张的笑意弯折杨柳腰,甩动衣袖翩翩起舞。 宫庭中所养的乐伶舞女大多是世家出身,男子学一门丝竹,女儿套上纱衣。有时兄弟姊妹便在同一场宴会中供人取乐。 就算是一同长大的亲弟弟在暗处眼睁睁看着长姐跌入贵人怀抱,娇憨逗趣,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宫中向来如此残酷。 高台上的宫妃按照位份尊卑轮番给那九五至尊行酒令,她们含着笑,将子嗣牵在身边。小孩子尚未经事,好奇地抬眼问生母:“怎么不见七皇弟?” 位份甚高的贵妃娘娘也忍不住白了脸色,她抬起袖子掩住唇,压低了声音:“你忘了今儿是十五?” 小胖墩乖巧点头,十五这个日子他知道,是七皇弟生病的日子。 被这么一打岔,满桌的酒席也显得索然无味。女人轻轻摸了摸膝下幼子的头,叹了口气。 她看了眼天上浑圆的月亮,再偷偷瞧主位上的人影。见对方没有看向这边,于是纯贵妃向身后靠去,扯了扯嬷嬷的衣袖:“冷宫里那位,有人在照看吗?” 嬷嬷也被她问的一愣。 “活着呢……” 老仆的声音有些莫名的情绪,似乎在嗔怪自家小姐为何大好的日子提出这样晦气的话题。怕对方剖根问底下去,她连忙补了一句:“好歹也是个皇子。” 是啊,好歹也是个皇子。 贵妃神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地的热闹欢腾丝毫没有传去御花园南角的宫宇。正是隆冬时节,皑皑的大雪纷纷扬扬地盖在地面。这是朱雀大明王的祭祀典礼,宫人们在佳期偷懒,今夜无人洒扫。 那雪积了厚厚的一层,踩在上面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痕迹。 “没人送饭吗?” “太冷了呀…明早再说吧。” 两个路过的小太监搓了搓手,看见冷宫的封条啐了一口:“真是晦气,圣上为什么不处死他?” “这话你也敢说?!”同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拉着人跑远了。 今天是朱雀大明王的祭祀典礼,普天同乐的日子中却有一个格格不入的存在。 男孩听见动静,挣扎着走了出去。 他的头很痛,体内某种麻痒的感觉正在变成难以忍受的疼痛。好像是蚂蚁在啃噬,又远比这种痛楚要深刻百倍。有人用滚烫的糖浆泼了他满身一般,迈不出步伐,又分外疼痛。 喉咙里好像火在烧,烧的胃液也翻滚起来,他很想吐,但是多日没有进食的可怜器官已经没有能够给他发泄的机会了。 小顾厌离站在那,重重地喘了口气。 他小小的身影扶着墙,踩进雪中一脚深一脚浅。 他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眼睛有多么红,明明曾经是漂亮的茶色,此刻像血溢出来一样猩红。小男孩没有感觉,他只是有些迷茫,他好饿。 好饿。 好饿。 他幼小的喉咙里发出某种呜呜的声音,像是可怜的丧家之犬在乞求疼惜,又或许只是深渊野兽在无助时发出的气音。 他看不到了。 眼睛里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翳,只能根据光线的明暗判断前路。 饿… 他的牙齿发了疯一样痒,好像正在产生某种诡异又可怖的畸变。他的耳朵好像一下子比平时要灵敏千倍,他能清楚地感知红梅在随风摇曳的身姿,他还能感受到…有食物。 在慢慢靠近。 … “七殿下?” 高大俊美的男人一瞬间收紧了放在身侧的手,他的神色还有些冰冷,唇齿间是十五年也没有散去、让人恶心的血腥气。 只是不知何时留下的微苦药味冲淡了所有。 他眼神的阴鸷似乎吓到了搭话的人:“国寺的住持说,您能进去,但为了避嫌……还是在主殿外拜过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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