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板的目光从那惊鸿一瞥的玉颈缓慢收回,语气平和:“也好,离梁王寿辰还有几日,姑娘可先到驿馆安置,在下必为姑娘寻来京城最好的郎中,还请姑娘尽快调养。” 他抬起头,凝视着那幕篱之后的人,提醒道:“最晚八月初十,姑娘可就要进府了。” 日子越来越近,仿佛索命的一般,将她越拷越紧。 春娘忙保证:“姑娘定能趁这几日养好身子,为您尽心。” “好说好说,”苏老板笑了笑,“芊眠姑娘仙姿玉色,我见犹怜,定能深得王爷喜爱。” 春娘见他不恼,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棋盘街车马喧阗,往来人流如潮。 苏老板前往醉仙楼谈生意,阿朝几人则由车夫带路,前往客栈安置。 阿朝坐在一辆翠帷朱缨马车内,指尖挑起帷幔一角,望向车窗外。 盛京城民康物阜,人烟稠密,相比扬州的繁华富庶,更添几分庄严厚重的王者之气。 棋盘街两边商铺林立,往来贵族马车不计其数,路边的小摊围着不少孩童,师傅手里的糖人红亮诱人。 一旁两个丫鬟也从未见过盛京繁华,心中无比雀跃,却又忌惮春娘威厉,不敢东张西望。 阿朝看了许久都不舍得移开目光,“春娘,横竖还剩下几日,我们到处走走可好?” 入了梁王府,前路难料,再要想看看这般繁华盛景,可就难了。 春娘却拉下脸:“想出门还不容易,梁王好美色,你若能哄得他忘乎所以,何愁日后不能出门?芊眠,当下最要紧的这一关,跨过去就是终生的富贵。一会到了驿馆,你就乖乖诊治,乖乖喝药,听到没有?” 她一抬手,阿朝眼前便是一黑,视线从烟熏火燎的小食摊换成沉闷刻板的车帷。 阿朝抿了抿唇,眼里闪动着细碎的光,轻轻地说了声“好”。 春娘得意地一笑,亦向车窗外看去,心道来日姑娘成了梁王的姬妾,她便是梁王爱妾的娘家人,即便是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也照样呼风唤雨。 少顷,行车声、马蹄的急踏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天子脚下,一砖头能砸中几个穿朱戴紫的,想来又是某位大人物出行。 车夫坐在驾辕上,见街口一队持剑的精兵拥护着一辆四驾马车迎面而来。 马车之后,上百名黑衣带刀护卫乌泱泱地驱开四散的人潮。 车夫见势赶忙拉紧缰绳,避让到路边,车内四人没留神,身体齐齐往前一倾。 崖香眼疾手快地将阿朝护在自己身边,两人勉强稳住身形。 春娘一把抓住身边的扶手,眉头拧紧,见阿朝无碍,这才朝外嗔道:“当心些!姑娘若是磕着碰着,你们担待得起么!” 车夫偏过头低声解释:“姑姑恕罪,当朝首辅车驾在前,寻常百姓皆需避让,劳烦姑姑和姑娘稍候片刻。” 话落,两个丫鬟都吓傻了。 没想到她们来到盛京的第一日,就遇上了首辅的车驾,那可是当朝一品大员! 春娘纵是气焰再盛,听到车夫这话也不由得屏息噤声。 马车擦身而过的瞬间,阿朝心口忽然沉沉地一紧,目光竟似被拉扯般,久违的牵连和某种莫名的期许促使她再次抬起头,透过帷幔的罅隙往窗外探去。 黑漆锦蓬的马车从眼前驶过,四角悬挂的铜铃一声声地刮蹭耳膜,宝蓝色绣瑞兽纹的锦帷随着车身晃动的节奏掀起一角。 周遭的一切都静了下来。 阿朝眸光定格在眼前一晃而过的马车内,男人清晰冷毅的下颌线。 无声的逼仄与威压扑面而来,令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脑海中忽然思绪纷纷,仿佛能从那仅仅窥见一瞥的下颌,勾勒出一张模糊的面部轮廓。 长眉,深眸,高鼻,紧抿的薄唇,她未曾见到过的一切一切,却又难以将男人的面容拼凑完全。 一霎的失神过后,辘辘声已然远去,街市来往如常。 阿朝放下帷幔,收回目光,才觉自己有种莫名的心悸。 陌生,又熟悉,让人想起檐下的冰,松间的雪。 怔愣半晌,阿朝慢慢呼出一口气。 她是尘泥一般的人,怎配与当朝首辅一见如故。 更何况,她不过是瞧见了那人的下颌,连正脸都未能一观,谈何似曾相识? 马车继续前往驿馆,银帘在一旁小声地感慨:“盛京果然不同于江南,内阁首辅竟有这么大的排场,知道的是首辅出行,不知道的还以为官府拿人呢。” 方才屏息凝神的车夫悄悄松了口气,朝车内笑道:“姑娘不知,咱们这位首辅大人,十五六岁时便是天子近臣,弱冠之年入内阁,现如今已是当朝第一人了!年轻气盛嘛,难免讲个排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锦衣不夜行’,我若有飞黄腾达的一日,村口的猫狗少不得都得知会一声。” 崖香与银帘二人掩面而笑。 这回连春娘都愕然睁大双眼:“我当内阁都是些白发长须、德高望重的老头子呢,竟然如此年轻。” 车夫道可不是。 他是苏老板在京城的亲信,也分管一些小生意,京中大小事不说了如指掌,多少比寻常人留心几分,尤其盐酒茶税与官府密切相关,一有风向便要往扬州传信,决不能慢人一步。 因而这些年在京城,他对这位年轻的首辅早有耳闻。 若问这几年皇城三台八座中何人顶顶位高权重,无论朝野还是民间,议论最多的还是这一位。 车夫兴致勃勃地介绍一番,好像同在京城,也有种与有荣焉的自豪。 听闻里头那戴幕篱的姑娘是要送给梁王的美姬,车夫不由想起梁王素日残暴行径,心下一叹,又忍不住多嘴两句:“这位谢阁老与梁王父子不大对付,姑娘日后在梁王身边可要仔细这一桩。” 春娘微讶,心下斟酌片刻,随即一改方才的态度:“多谢您提点。” 待下了马车,春娘又往那车夫手里塞了一包银子,颇有殷勤的意思:“咱们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诚如您方才所说,姑娘日后若言语冲撞了贵人,定是个万劫不复的下场,这点心意您留着喝茶,可否替姑娘多打听一些梁王的喜恶,我们也好早做准备。” 车夫掂量掂量手里的荷包,拍拍胸脯:“您等我的好信儿!” 春娘是个仔细人,这些事不必阿朝来操心。 操心就能解决的,春娘都能替她打点妥当; 操心不了的,谁来都不顶用。 有备无患,来日不至于手忙脚乱,至于如何伺候,琼园自有一套齐全的章程。 姑娘们在还不懂男女大防的年纪,就已经将“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云云背得滚瓜烂熟,从低眉敛目、烟视媚行,到宽衣解带、鸳鸯交颈,里头都大有学问。 费心调-教多年的人,自比寻常女子多些手段,阿朝也不例外。 尽管不成才,可这些年耳濡目染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光如何媚眼如丝地瞧人,如何梨花带雨地哭,一日都要练上百遍,又依着独一份的外在天赋,也能将这七七八八补得八九不离十,千娇百媚的风韵早就揉进了骨血里,只是她自己未必知道罢了。 后半晌瞧了郎中、喝了药,阿朝脑海中昏昏沉沉,一觉睡到天黑。 醒来时,阿朝身上仍不舒坦,胃口也不大好,迎着崖香忧心忡忡的眼神,到底勉强自己吃了两口。 车夫果然办事麻利,酉时还未过半就带来了消息。 以往为了生意场上的打点疏通,也会打听这些高官的喜好,不外乎喝什么茶,饮什么酒,环肥还是燕瘦,可今日从那青楼鸨儿处一打听,竟让他听到些了不得的事情。 屋门关紧,车夫先是拱了拱手,然后压低了声音,慢慢说道:“梁王好狩猎,好肉食,尤好鹿肉鹿血,每食必荤……好细腰美臀,尤以纤秾合度为美,好……外物助兴……” 听到这里,阿朝身子一晃,透粉的指甲一点点嵌进手心的软肉,指尖捏得发白。 屋内主仆几人面面相觑,春娘的面色很快恢复寻常。 琼园出来的人,对男人的手段再熟悉不过,梁王毕竟年事已高,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难免依靠外物。 关上门来的取乐罢了,这都无伤大雅。 车夫顿了顿,又露出难言的神色,益发压低了声:“梁王夜夜都需美人作陪,晨起时以美人为盂……” 春娘皱眉:“何谓美人为盂?” 阿朝面上早已血色全无,也颤颤地抬眼瞧过来,车夫对上那双哀戚的眼眸,实在是难以启齿,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梁王有多痰之症,喜以美人檀口为盂……” 话音落下,阿朝心口登时涌上说不出的恶心,忍不住冲到案几上的铜水盂前吐了起来。 原本身子就不爽利,勉强吃的那几口点心茶全都堵在喉咙口,这会全吐了出来,腹中空空,酸水直往上泛,额头出了层细汗,浑身脱了力,只能死死撑着桌沿。 崖香也觉得恶心至极,不停地拍着阿朝的后背安抚,银帘赶忙倒了茶来,喂她漱口。 春娘暗暗咬牙,面色也不大好看,还是给那车夫塞了一锭银子,将人送出去。 阿朝像西风苦雨里的残荷,身子几乎虚脱了。 是不是就这么吐死了,把五脏六腑全都吐出来,就不用去梁王府了? 浑身的筋骨都震震地发痛,心口一片荒芜,她沿着桌角缓慢地瘫坐下去,在那片昏黄凄恻的光影里不住地摇头,眼泪从熬红的眼眶滑落下来,流淌成了河…… 谢府,书房。 谢昶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眉眼染了冰霜,烛火在他面庞覆上一层阴翳的光影。 他揉了揉眉心,取过案上的冷茶一饮而尽,可属于另一具身体的不适感依旧没有半点好转。 屋内极静,贴身护卫宿郦战战兢兢立在一旁候着,直到谢昶凤眸微抬,“还有事?” 宿郦迟疑道:“大人脸色不好,可要请个大夫来瞧一眼?” 谢昶眉心微折,阖上眼,“不必,你下去吧。” 宿郦拱手应是,正要转身离开,谢昶突然问道:“还没有姑娘的消息?” 宿郦硬着头皮道没有,“照大人的指示,这一月以来属下派人暗中搜遍整个盛京,也找不出一个名唤谢绾颜或者阿朝的姑娘,您确定……姑娘眼下就在京城?这么多年,也许早就……改名换姓也说不准。” 谢昶没再说话,他靠在椅背上按了按太阳穴,清瘦修长的手指冷白如玉,骨节分明,脉络清晰。 隔得越久,越难寻到,唯一能让他确定的,便是那一颗温热柔软的心脏,多年如一日的跳动。 他有一种预感,阿朝离他越来越近了。 身体里有她的体征,她所有的冷热、痛痒、悲喜,谢昶都能感受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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