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名下的铺面多半做的是姑娘家的生意,绸缎庄、成衣店、糕点铺、首饰铺样样俱全,既能从中了解行情,洞悉姑娘们的喜好,也能对营业的一应流程了然于心,来日她的胭脂铺开起来,也不至于跟没头苍蝇似的盲目乐观。 几日下来,人虽然疲累,但也过得充实。 崖香知晓她向来是个不成器的,近来却见自家姑娘这般刻苦用功,几乎要怀疑她皮下换了个人。 阿朝也觉得自己与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没有盼头啊,练习琴棋书画从来不是为了提升自己的本事,而是要想着如何取悦将来的恩主,每天如履薄冰地活着,隔几日便有富商员外上门挑人,生怕哪日就被送去给人冲喜。 可如今不一样了,有人可爱,有事可做,有梦可期,日子越过越好,又有哥哥这样的榜样在侧,便是疲累,也有冲劲。 这晚照常到澄音堂读书,小丫头困得点头如啄米,双眼熬得红红的,还在坚持看书。 谢昶能感受到她这几日的乏累,但也没说什么,良久之后,察觉到她肚子饿了,让厨房备了桃胶枸杞雪梨汤送进来。 热气腾腾的汤羹满满一盅,阿朝眼睛都亮了。 谢昶唤她坐到自己身边来吃。 “哥哥,你怎么知道我饿了?” 小丫头舀了一勺正要往嘴里送,听到身侧低声提醒“小心烫”,这才想起来吹了吹。 白雾氤氲着清艳的眉眼,粉嫩的桃腮鼓鼓囊囊的,她在他面前向来不讲究,吸溜的声音一阵接一阵。 倘若底下人敢在衙署吃出动静,他早就让人滚出去了,不过看自家姑娘吃得香甜,谢昶心里倒有种异样的满足。 “这几日,累不累?”他问。 阿朝喝了口甜汤,点点头,想想又摇摇头:“我这才学几日,哥哥却是日日不得闲,从前是勤奋读书,如今是夙夜在公,哥哥才是真的辛苦。” 谢昶不禁抿抿唇,小丫头倒是会心疼他了。 想起江叔的提醒,谢昶道:“明日上元,街上有灯市,给你休假一日,让底下人带你出去走走吧。” “灯市?”阿朝目光骤然一亮。 她这几日潜心读书、学习管账,忙起来废寝忘食,竟都忘了明日竟是上元! 算起来她有足足八年未曾逛过街市了。 琼园将人看得很紧,阿朝回想起过往那些点点滴滴,尤其是大病初愈的那段时间,玉姑总以为她是佯装失忆,有几次故意放松管制,就想看她会不会逃出去,可那时候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能逃到哪儿去?在琼园整整八年,她没有出去过一次。 谢昶沉默地看着她,心里隐隐泛着疼。 她好像很难过。 手腕倏忽一紧,小丫头突然伸过来攥住他:“哥哥和我一起去吧,明日你正好休沐,我们一起去逛灯市啊!” 谢昶有多少年没有逛过街市了,似乎也是整整八年。 上一回逛灯市,还是在南浔陪小丫头一起的,这么多年在盛京,上元于他而言根本是可有可无。 大晏的上元夜,如天上仙人打翻了星盘,满街珠翠,遍地笙歌,灯景、歌舞、百戏绵延十里不绝。 在幼时的小阿朝眼里,南浔的上元就已经是天底下头等的热闹了,而今夜京城的上元灯会更是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鳌山灯的排场更大,杂戏的种类更多,偶尔还能看到金发蜷须的外邦使臣。 人在无垠的灯海里穿梭,一眼望不到尽头,流光溢彩的灯景、拥挤流动的人潮和满街混杂的脂粉香气占尽了整座皇城。 谢昶身份特殊,贸然上街,只怕旁人不是来看灯,尽看首辅大人了。 甫一下马车,阿朝便给他挑了副青面獠牙的面具戴上,凶巴巴的,倒是很符合他的气质。 她还在面具下偷笑,那道凉凉的嗓音从恶兽的獠牙内传来:“待在我身边,别到处乱跑,听到了?” 阿朝敷衍地“嗯呐”一声,转身走人。 她打小最爱看杂技,那时候灯山人海里乱窜,对什么都充满好奇,不是在顶碗舞的人堆里冒头,就是挤上前看人吞铁剑,谢昶若不将人看紧,只怕小团子转身就没了人影。 唉,怎么办呢? 她如今是大姑娘了,哥哥如今不让她牵着、抱着了,毕竟男女授受不亲,阿朝将自己藏在狐狸面具下暗暗叹息。 那就别怪她不客气啦。 她只管到处逛铺子、买杂嚼,看到登梯爬杆、舞刀弄枪的势必要去挤一挤的,都出府逛灯市了,怎么可能不乱跑呢? 直到身边的男人彻底被她磨没了耐心,一把抓住那只四处扒拉的小手,攥在自己的掌心。 嗯,这就对了嘛。 谢昶忽然听到她面具下的盈盈浅笑,这才意识到小丫头的恶作剧。 那只嫩生生的小手雏鸟般蜷缩在他掌中,让人舍不得用力,可若是不攥紧,雏鸟早晚都会飞离他的掌心。 谢昶下意识地,握得更紧一些。 然后悄悄拿余光去瞥她。 小丫头仍是没心没肺地到处窜,狡黠的狐狸面具下看不出神情。 遇到喜欢的点心铺子,她要去挑些蜜饯,再握着似乎就不大合适了,可他才有松开的迹象,小丫头就立即不动声色地反手握住,生怕他反悔走人一般。 那种电流般的温热酥麻从指尖一路蔓延,逼得他心口都在轻微地战栗。 他不懂这代表着什么。 也许是想与他亲近,也许是想撕开他一本正经的面具。 她仍将自己当作依赖的兄长,想要将红尘诸事、人间冷暖一并塞入他荒芜冷清的世界里。 可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每一次柔软的熨帖,于他而言都是致命的打击。
第26章 ◇ ◎姑娘还不好意思啦◎ 玉钩桥上行人如织, 一盏盏荷花灯密密麻麻地点缀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仿若繁星沉碧波,明珠落银河。 阿朝拉住他的手:“哥哥, 我们也去放河灯吧!” 谢昶望着不远处的玉钩桥, 面具下一双凤眸晦暗无澜,看不清情绪。 阿朝一路走到桥下, 才发现放灯的都是并肩偕行的男男女女, 也有和他们一样戴面具的, 仗着无人瞧见面容,郎情妾意,卿卿我我,竟毫不掩饰。 像他们这样单纯来放灯祈福的倒没有几个。 愣神间,察觉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下, 阿朝转过身,发现是个卖荷花灯的阿婆,背已经佝偻了, 但笑起来很慈祥。 “姑娘买一盏荷花灯吧,和郎君一起去祈福许愿啊。” 谢昶垂眸沉默地看向她,小姑娘潋滟的杏眸中跳动着细碎的星芒。 荷花灯的款式都差不多, 阿朝挑了个看上去最结实的, 笑着反驳道:“阿婆,这是我哥哥,不是我家郎君!” 郎君是大晏女子对夫君的称呼,阿婆定是误会了。 阿婆一听就笑了:“情哥哥也是哥哥,姑娘还不好意思啦。” 阿朝急得不知如何解释, 又莫名有些耳热, 伸手去接荷花灯时, 这才发现和哥哥的手还握在一起,她下意识指尖一颤,赶忙松开了。 凉凉的夜风拂过掌心,很快将最后一点温热湿腻吹散殆尽。 谢昶不动声色替她付了钱,垂眸问道:“去放灯?” 阿朝心情复杂地点点头,刚才阿婆的话哥哥肯定听到了,他听到了也不解释一下! 不过他这个人似乎从来不喜解释,小时候摘二壮家的杏子,明明付了铜板,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他也是一声不吭的! 罢了罢了,不能指望他什么。 两人前后脚往河边走去,阿朝怀里抱着荷花灯,这回是再也不敢胡闹去牵他的手了,否则回去之后,谢阁老又该拿一堆男女大防的道理来教训她。 岸边不远处的一棵栾树下,着缂丝锦袄的少女无意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姑娘您瞧,那两人可是谢阁老和那位谢小姐?” 少女暗暗攥紧手中的锦帕,指甲盖都掐得发白,也难以抑制眸中的震愕。 那名戴青铜面具的男子,无论是颀长挺拔的身形还是通身矜贵冷冽的气势,都像极了那位权势滔天的内阁首辅。 而他身边的女子,身段窈窕,娇色无双,除了他那失踪多年的妹妹,谁又敢在他面前言笑晏晏? 可他们……不是兄妹吗?ĴŚƓ 玉钩桥可是情人桥! 他们兄妹二人竟然携手同游来桥下许愿,还买了祈求姻缘美满的荷花灯! 少女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 倘若真是他兄妹二人,这岂不是罔顾人伦! 所以才戴着面具,因为害怕这段关系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 少女心绪久久难以平静,直到回府路上,攥住锦帕的双手还是忍不住轻微地发抖。 这位谢阁老年纪轻轻位极人臣,天底下千千万万文官士人的眼睛盯着,真要与自己的妹妹苟且,必然是个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下场! 也许是她看错了吧。 …… 上元之后,离入学的日子愈来愈近,阿朝也比从前更加用功,对府里的各项开支有了初步了解,算术和四书的功课也没落下。 二月中旬才将《孟子》的最后一卷过完,宫里赶在花朝节前派人来传话,说请姑娘尽快入学。 院里的柳枝渐次抽芽,可眼下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没想到入学时间竟然提前了!阿朝还以为自己能在府上待到二月底呢。 江叔看破没说破,想必是崇宁公主耐不住寂寞,要找人陪玩了。 入学前夕,谢昶亲自挑了一套文房四宝送到青山堂,上好的端砚、湖笔、宣纸和徽墨。 阿朝想了想,还是将崔诗咏送给她的那支散卓笔存放起来,就带哥哥送她的这一套入学。 “紧张么?”谢昶牵唇一笑,问她。 这个小丫头没有遗传到半点南浔谢家书香世家的气质,幼时对读书入学非常的抵触,谢昶到现在还记得她一边哭得鼻涕冒泡,一边写大字的场景,瞧着可怜极了。 得益于这几个月的用功与哥哥拨冗的教导,阿朝已将四书和珠算口诀牢记于心,且他博闻强志,教四书便不止于教四书,时常触类旁通地将其他经史子集拎出来提点一番。阿朝心道,自己早就不再是从前那个胸无点墨的丫头了! 不过话虽这么说,轻微的紧张也在所难免。 春未园那日虽已与世家贵女们打过照面,可头回见面自然人人都客客气气的,对方的性格也只能从外表窥见一二,并无深入交流,眼下突然就要朝夕相处,且她又是后入学的,旁人都彼此熟络,她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尽快融入氛围。 只能说,既来之则安之吧。 忽然想到什么,阿朝扭头来瞧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进宫谢恩那一回,陛下有意让哥哥也在含清斋教授一门课程,不知哥哥有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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