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在哥哥身边多待两年,若是哥哥迟迟不提婚事,那便是她偷来的时光,有一日算一日。 可是为什么都这么难? 倘若她现在只有五六岁,是不是就可以一直在哥哥身边,没有人会说她抱哥哥有什么不妥,也不必早早考虑她的亲事,可她为什么偏偏是十五…… 她心里的酸疼,一直传到了谢昶的心口,明明都这么难受了,竟然连眼泪都不肯掉给他看见。 谢昶叹了口气,突然有点后悔这么逼她。 可若非如此,他也不能明明白白试探出她的心意。 “阿朝,”他揽过少女清瘦的肩膀,将人拥在自己的怀里,“哥哥来想办法,你若不想嫁,哥哥在,没有人会逼你。” “嗯……”阿朝无措地咬紧下唇,好像只有在哥哥的怀抱里才会觉得温暖又安稳。 可这个怀抱很快就不属于她了。 她的婚事未定,就算不嫁太子,来日也会有别人。 她忽然想到什么,慢慢地攥紧他的衣摆:“我能不能……求哥哥一件事?” 谢昶垂眸:“你说。” 阿朝嘴唇嚅动着,不知该如何开口,良久才言道:“来日哥哥为我选的夫婿,可不可以……不要纳妾,就我一个人?” 倒不是为她自己,阿朝知道男人三妻四妾是寻常,太子那样的更不用说,往后后宫佳丽三千都是寻常。她也知道首辅的妹妹无论嫁谁,来日都是正妻的位置,哥哥自然不会委屈她为人妾室,即便是太子也不行。 可光不纳妾这一条,就足可排除大晏八-九成的世家子弟,这样一来,亲事便不会那么快定下来,只要哥哥一直不娶妻,她就能有更多的时间陪在他身边。 “哥哥……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不任性,哥哥答应你。”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谢昶吻了吻她的发心:“还有吗?” 阿朝一怔,轻轻抬起头:“啊?” 谢昶继续问道:“我是说,还有其他的条件吗?” 阿朝想说的话堵在嗓子眼,她还能提什么条件,不想成亲可以吗? 她半开玩笑地往他怀里挤了挤:“若能像哥哥一样,相貌出众,才识过人,待我又好,那就最好不过啦。” 谢昶眉眼间染了三分笑意,漆黑的眼眸倒映着她含笑的面容:“好,来日就照哥哥的标准给你找。” 阿朝弯弯唇,心道天底下能有几个这样的人呢,最好是一个都找不到,如此便有正当的理由赖在哥哥身边不走了。 谢昶一走,佟嬷嬷进来伺候她洗漱。 姑娘的眼圈红红的,不知是不是哭过,有些话佟嬷嬷压在心里许久了,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说,直到方才,佟嬷嬷瞧见大人亲自为姑娘洗手,谈及婚事,大人竟将姑娘揽在怀中宽慰! 佟嬷嬷实在是忍不住了。 她是府上的老人,事事要将主子的利益放在自己的前头,等到来日言官弹劾大人与姑娘丧伦败行时再提此事就晚了。 佟嬷嬷心下斟酌半晌,仍是温声道:“太子殿下对姑娘一片赤诚,盛京贵女谁人不想嫁入太子府?太子又是天底下最为尊贵之人,太子府更是人人艳羡的归宿,姑娘为何不愿意?” 阿朝低头细细搓手,一道胰子打了三遍,沉默着没有说话。 佟嬷嬷叹了口气:“京中这些世家大族无不想将自家姑娘送进宫去,将来有个一儿半女,那都是满门的荣耀和后半生的依仗,大人尽管身居高位,可谁没有个举步维艰、众叛亲离的时候?后宫多个人也多道屏障,前朝后宫相互帮衬,家族少说还能振兴几十年。有些话,大人不会同姑娘说,只有由奴婢来做这个恶人。姑娘迟早是要嫁人的,依奴婢看,倒不急着回绝宫里,一来拂了太子的颜面,叫人觉得咱们不识好歹,二来皇家可不比一般人家,若是陛下也同意这桩婚事,大人岂不是为姑娘担上个抗旨不尊的罪名?姑娘好好想想吧。” 阿朝心口似乎被人狠狠掐了一把,她可以同哥哥撒娇任性,佟嬷嬷却不行,她在谢府很多年,一心为了谢府好、为了哥哥好,所有的顾虑都出自对主子的忠诚和关忧。 她越是这么说,阿朝越是无地自容。 夜里睡不着,呆呆地望着帐顶,那些团花纹路像无形的巨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想起下半晌的丹青课业还未完成,又叫人点了灯,书房里一通勾勾画画,最后尽数喂饱了炉中的炭火。 夜风吹响檐下象牙笼内的小金铃,也惊动了熟睡的雪貂,小家伙摇动着雪白的尾巴,仰着脑袋要来舔她的手心。 阿朝鼻子一酸,忍着眼泪去摸它的脑袋:“原本还想把你送回去的,可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委屈你了,往后还是跟着我吧。” 夜风徐徐,檐下的风灯在头顶低低地哀鸣。 有种莫名的艰涩情绪慢慢地涌上来。 明知不妥,可不知怎的,深更半夜竟然踱到了澄音堂。 哥哥的书房还亮着灯,他如今位极人臣,夙兴夜寐都是寻常,反观自己,实在是不懂事的那个。 阿朝都转身想走了,宿郦却在身后唤住她:“大人有令,姑娘有事无需通报,大人这会尚未安置,姑娘进吧。” 阿朝犹豫了很久,还是敲响了书房的门。 幽弱的烛光映出门外小小的人影,谢昶抬眸:“进来。” 阿朝便带着自己的课业慢吞吞地进了门,“今日去趟慈宁宫,耽误了课上一幅丹青,我思来想去没有头绪,便想着过来请教哥哥……这么晚了,可是搅扰你了?” 谢昶道:“无妨,过来吧。” 画卷在案上缓缓展开,谢昶问道:“今日是何课题?” 阿朝喉咙微微哽咽了一下,强压着没有表现出来:“先生让以诗入画,我满脑子就那一句‘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只可惜我笔力尚浅,实在画不出此中意境。” 谢昶眸中无澜,提笔蘸墨,寥寥几笔勾勒出一道纵马回首的孤客身影,身后枣花未落、梧叶荫长,前路用大片的笔墨横扫一道汹涌的长河,茫茫天地寂寥,只余孑然孤影。 阿朝却觉得眼前墨色太过浓稠,快要将她整个人溺毙。 谢昶搁下笔,微微叹息一声:“其实这首诗讲的是陈章甫仕途不顺,辞别旧友罢官回乡的经历,可文学作品往往就是如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天涯客念旧乡,落魄者看到怀才不遇,永远不知哪一句突然触动心弦,当时写下这一句,只是突然想到了你。” 话音落下,姑娘的眼泪决堤般地涌了出来,那个温温热热的小身体一头埋进他胸口,洇得他衣襟湿热一片。 越是这个时候,越觉得哥哥的好都是刺在她心口的刀。 可这样的怀抱,抱一次少一次,阿朝自己也说不清是种什么情绪,有种无端的眷恋在血液里疯狂蔓延,催动着所有不该有的冲动,将他搂得更紧。 像飞蛾扑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甚至浑身似火烧灼之时,阿朝也是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她不是飞蛾,可为什么身上烧得这么厉害? 心跳狂乱,陌生的欲念在五脏六腑疯狂滋长,想要再接近一些,甚至想要摸摸哥哥的脸,她还从来没有…… 意识回笼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指尖抵在他温热眉心。 四目相对。 曳动的烛影落在他黑沉沉的眼眸,她从未像这样触碰过他的脸,指尖划过他浓郁的长眉,高挺的鼻梁,再往下……是微凉的薄唇,他连唇形都生得这般好看,只是不常笑,一寸寸细细地描摹过去,是同以往隔着一层衣物的触碰完全不同的体验。 隐隐有什么在颤栗,那凉凉的唇瓣不知何时变得滚烫起来,从她的指尖一直燃烧到心口。 她好像陷入一个荒唐的梦,在温热愉快的浪潮中不断地下陷,明知道再往下就是黑暗无垠的海底,可他给她渡了一口气,便让她心甘情愿就此沉沦。 “阿朝……” 她的脸被人捧起,那道低哑的嗓音泛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两人近乎鼻尖相抵,她深深望进那双深浓的眼。 静到只有彼此的呼吸,皮下血液里隐隐有什么就要呼之欲出,在他几乎快要碰到那瓣柔软的樱唇时,胸前一道清醒的力量猛然将他推开。 谢昶睁开眼,对上那双惊惧的杏眸。 阿朝的梦醒了,从方才混乱不堪的思绪里挣脱出来,发现自己竟然靠他这么近,再往前一步,就真的是大逆不道了。 是她魔怔了。 今晚已经够放肆,不知哪门子的情思牵动下,居然忍不住碰了他的脸,若不是切切实实看到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容,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会这么做。 这可是哥哥呀! 可他为何……竟也没有拒绝? 狂热的心跳不止,闭上眼睛仍是他深邃昳丽的眉眼,她慌乱地偏过头,面颊无端烧得滚烫,好一会也没有等来他的教训。 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旖旎是漫天的肥皂泡,轻轻一戳就破了,没有在彼此心里留下任何的印记。 还好,哥哥不在意就好。 梦境最残酷的地方就在于,醒来后必将面对的现实。 哭也哭了,闹也闹了,还差点做出这辈子最荒唐的事,阿朝长出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眸光中慢慢透出一股决绝的味道:“今日是我任性,说了那些不该说的话,其实……嫁给太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说什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身前的男人呼吸微微沉了些许,但嗓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阿朝有些心虚地垂下头,为自己晚间的胡闹。 她早已不是幼时那个可以任性的孩子,所有说出口的话、做出的决定,都要考虑哥哥的前程与谢家满门的荣耀。 “我是说,太子殿下心性纯良,将来又有哥哥为我撑腰,真能嫁进太子府,也是我们谢家祖坟冒青烟了。何况我在琼园这么些年,便是做梦也想不到来日还有这样的造化,这么好的归宿,我却挑挑捡捡,未免太过不识时务,哥哥千万莫要为了我的矫情得罪太子和陛下。” 面前的男人听后冷冷笑了下:“这么懂事,谁教你的?” 阿朝咽了咽喉咙,怕他迁怒旁人,尽量让自己面上显得坦然:“是我自己想通的,如若将来能嫁到太子府,那也是我的福气,只盼着将来能帮衬到哥哥一二,如若太后对我实在不喜,那也是我没有做太子妃的福分,到时哥哥再为我另择良婿……” 屋内气氛无端沉凝起来,男人的眸光深得可怕,阿朝看一眼便错开了他的视线。 哥哥这是怎么了? 谢昶沉沉吁出一口气,闭目坐回太师椅内,檀木手串绕在指尖摩挲,碰撞出沉郁的幽咽。 阿朝其实还有些恍恍惚惚的,方才片刻的逾矩带给她的冲击太大,以至于到现在都无法静下心来思考,横竖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哥哥应该明白她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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