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膳,崖香去铺床,盈夏从外面打来热水,伺候阿朝洗漱,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出了屋子,凌砚将人唤到一边来:“夫人怎么说,当真留大人睡马车吗?” 盈夏只能如实道:“夫人什么都没说,更是只字未提大人。” 凌砚挠了挠头:“客栈就剩一间房,这么好的机会,老天爷都想着让大人与夫人重修旧好,夫人怎么能把大人赶去睡马车呢?这样,你去同夫人说,就说……就说大人受了重伤,往大了说,越严重越好,最好让夫人意识到,大人今夜睡马车,明日就能病得起不来。” 盈夏为难地点点头,“……我试试吧。” 她轻手轻脚地进门,夫人坐在榻上看书,崖香在收拾行李,没人提大人,她突然来一句,显得太刻意。 扫视屋内一圈,盈夏突然福至心灵,朝崖香使了个眼色。 崖香放下手中的包袱,走过来轻声问:“怎么了?” 盈夏压低了声道:“夫人随身带的金疮药可在?凌砚说,大人刀伤崩裂,金疮药不够用,让我来……” 两人窃窃私语,果然见夫人疑惑地瞧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崖香转过头,不假思索地道:“凌砚来借金疮药。” “谁受伤了?”阿朝张口问完,这才反应过来,此前听凌砚说过,那人在湖州清剿山匪时受了伤。 隔了那么些日,难道还没有痊愈? 阿朝垂下目光,心道没有痊愈就没有痊愈吧,反正他也不怕疼不怕伤。 她倒了杯茶,才要端起来喝,就听盈夏道:“是大人手臂刀伤复发,听说伤得挺重的,险些被山匪砍下一条左臂……” “啪嗒”一声,阿朝手一抖,手中的茶盏倏地摔落在地上。
第83章 番外七 ◇ ◎日常◎ 崖香见状, 赶忙取出金疮药交给盈夏,上前收拾地面的碎瓷。 盈夏见夫人失态,心里不由得揣摩, 会不会将大人说得太严重了些?可凌砚的意思是, 越严重越好, 否则不能让夫人心软,大人的伤就白受了。 看夫人的样子,方才那句似乎起了作用。 盈夏见好就收, 攥紧手里的白瓷药瓶,“那夫人, 我先过去?” 阿朝垂眼盯着地面的瓷片,缄默不语。 直到盈夏走出屋门,才忍不住攥紧手掌, 喊了一句:“等等。” 夜来寒风凛冽,月色如银般笼罩在群山万壑之上。 阿朝才出客栈,皮肤就因受寒,生理性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本能地拢了拢衣襟,往不远处的马车停靠处走去。 车内点了灯。 谢昶手里握着京城暗探传来的书信,宿郦站在马车外,低声禀告近日朝堂发生的大小事务, 说到一半停下来,望向不远处一道纤细柔弱的身影。 谢昶翻看手中的信件, 不由得凝眉, 语气不耐:“怎么不继续?” 宿郦喉咙哽了一下, “大人, 是……” 话音未落, 谢昶随即意识到什么, 抬手掀开车帷。 少女披一身雪色大氅,静沐在清冷霜白的月色下,身形纤薄得如一泄月光,抬起眼睛,缓缓与他对视。 深山寂静,苍穹如墨,夜寒露冷,百草凋零,唯独她站在这里,仿佛世间潋滟光华都落在一人之身。 只是那双盈盈秋水般的眼眸,没有半分神采。 阿朝只静默看他片刻,便移开视线,将手中的金疮药搁在马车的前座,“你受了伤,还是进屋吧,我睡马车。” 少女声色平静,再没有多余的关心。 宿郦与跟过来的凌砚相视一眼,本想着使个苦肉计,让两人共处一室,有什么别扭说开了就好,谁曾想,夫人宁可自己睡马车,也不愿与大人同房。 谢昶冷冷扫向宿郦,后者艰难地避开了目光。 这馊主意没同大人通气,是他与凌砚想出来的,只希望两人和好如初,却没想到夫人还是如此冷淡疏离。 自家主子又从不是温和的性子,从赣南回来之后,那些隐藏在血液里的阴戾愈发旺盛,冷肃压迫的气场,连宿郦都有些畏惧。 就说几日前查出两名京官涉嫌贪墨,大人当即暗中传令锦衣卫上门拿人,十八般刑具轮番上场,再硬的骨头都如实招了。 夫妻间再大的嫌隙,冷三个月也够了,一日不和好,大人便一日没个好脸色,可他到底不会同夫人发脾气,受苦的还得是他们这些当下属的。 宿郦咬咬牙,上前挤出个笑来:“时近凛冬,荒郊野外冷得厉害,夫人还是与大人一同进屋吧。” 阿朝没有回答,反倒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马车内的人,唇边勾出一抹偏冷笑意,“你们大人都不怕冷,我又能冷到哪里去?” 谢昶薄唇微启,看她许久,眸色像漆色苍穹下一望无垠的深山,声音沉厉:“阿朝,回去。” 阿朝冷哂一声,语气不无讥嘲:“谢阁老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 说罢迈步走向后一辆马车。 盈夏拗不过自家夫人,向客栈多要了一套干净的被褥,跟着夫人打算到马车内安置。 余光瞥见地上一团蠕动的黑影,眼看着就要缠上夫人的外氅,盈夏当即吓得面色惨白,指着那团东西尖叫出声:“蛇,是蛇……夫人小心有蛇!” 谢昶闻言面色一凛,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闪身出了马车。 阿朝一垂头就看到自己雪白的大氅下摆,一条青黑花色、少说两尺长的细蛇缓缓攀爬,脸色一瞬间煞白如纸。 她打小最怕蛇,此刻双腿犯软,背脊发凉,一时间连步子都移不动,还未反应过来,腰间倏忽一紧,只看到眼前寒光一闪,方才还在吐信的长蛇顷刻被软剑斩成两段。 阿朝哆哆嗦嗦地望向不远处草地上毒蛇的尸身,一时间惊魂未定,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深深地喘了会气,良久之后神魂才慢慢归位。 谢昶才要倾身查看她小腿,忽又想到他并未感受到毒蛇噬咬的疼痛,想来她应当是安然无恙,便也没有其他动作,垂眸看着她道:“皖南多毒蛇,荒郊野外只会更多,你还要睡马车吗?” 阿朝面色苍白,缄口不言,藏在袖中的手指隐隐颤抖。 方才那条蛇突然出现,也让盈夏吓得不轻,她抱着被褥跑过来,“夫人还是听大人的话回屋吧,方才真是吓死奴婢了!” 阿朝无奈,她若睡在外面,崖香与盈夏势必要守着她的,三人都怕蛇,总不能让凌砚彻夜不眠地替她们盯着可有毒蛇出没,屋内自然更加安全保险。 可今夜,难道就逃不过去了么。 沉默良久,阿朝余光瞥了眼他的左臂。 隔着袍袖看不出任何端倪,可她竟似隐隐嗅到轻微的血腥气。 脑海中不禁回想起盈夏方才的话,难不成果真伤得极重? 阿朝心口颤了下,最后看他一眼:“进屋吧。” 谢昶薄唇轻动,收回软剑,随即跟了上去。 匪盗凶险,但其实他可以不用受伤,倘若她能明白他一两分心意,不再如此疏远,那就伤得值得。 皮肉外伤原本无关紧要,只是尚在湖州时,收到凌砚来信说她要动身回京,他没想太多,立刻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一路策马狂奔近十日,这才跟上她的马车。 途中颠簸,伤口有些崩裂,但远不至于像盈夏说得那般严重,好在方才情急之下处理那条毒蛇时牵动伤口,鲜血从绷带上渗出,宿郦替他一圈圈解开,露出两寸长的血口,淡淡的血腥气散在空气中,的确修饰出几分触目惊心的味道。 阿朝坐在榻上,不时抬眸瞥一眼,又很快垂下,等到他们处理完伤口,她直接吹熄外间的灯烛,只留下床边一盏小灯,径直走向床边,褪下外衣,然后将自己卷进被褥,蜷缩成一团可以忽略的存在,睡到木床最里面,将外侧宽敞的区域留出来给他。 屋内又恢复了寂静,静到只能听见耳边灯烛燃烧的声响,仿佛从未多那一个人,可阿朝总觉得后背有一道目光沉沉压着。 他应该在看她。 阿朝闭紧双眼,手指绞紧身下的褥子,逼着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可屋内淡淡的药味与血腥气却始终萦绕鼻尖,拂之不去。 不知过去多久,阿朝听到身后传来沉慢的脚步声,紧接着是衣物摩擦的轻微声响。 她尽量将呼吸放得平缓,不让他发现自己还醒着,最好没有任何交流,将这晚度过去。 身后的被褥也有了动静,阿朝更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可随即便感受到温热的男人躯体靠过来,一双大手轻轻覆在她的肩膀。 阿朝的身体本能地颤动一下,捏紧被角,却没有睁开眼睛,“明日还要赶路,我很累了。” 身后沉默了很久,阿朝才听到他低沉嘶哑的嗓音:“过去那八年,天地茫茫,寻你不得。到如今满打满算,我们成亲不过一年,白日我忙于公务,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如此,你还要与我生分到何时?” 阿朝任由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软肉,忍住嗓音中的泪意:“你知道原因。” 她抬起胳膊想要避开他的触碰,那人却将她攥得更紧,阿朝便更是狠力推了他一把,“你别碰我!” 话音落下,却听到身后男人闷哼一声。 阿朝心猛地一颤,着急翻过身来,“我……是不是碰到你的伤口了?” 羸弱的烛影里映出男人冰冷清肃的面容,谢昶眉心皱紧,唇色有几分苍白,漆黑的眼瞳深深凝视着她。 “我早就说过,坐在我这个位置,福祸无常,在所难免,如若不是痛感转移,你必定也要跟着我受苦受难,何必呢?” 阿朝闻言,倏地笑了声:“当真是福祸无常?没有记错的话,我在琼园那八年,你从未受过皮肉外伤,谢阁老何等审慎周密,岂会置自己于险地?怎的我一同你置气,就轻而易举地受了刀伤……” 她还要说下去,却看到他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眼眶一红,收回目光,“要唤崖香进来,替你重新处理伤口吗?” 谢昶道无妨。 彼此之间又是沉默。 男人再次靠上来,轻轻搂住她纤弱的身体,阿朝倒吸一口凉气,生怕牵动他的伤口,这次没有拒绝。 她今天身子也不方便,他也应是知道的,只是轻轻抱着,没有过多动作,她却有了不合时宜的反应。 痛感从体内消失,可欢愉仍在,被他温暖的身体包裹着,阿朝连指尖都不争气地酥软下来。 身体的反应最诚实,她可以控制自己的言行举止,却无法控制那些从心底生出的眷恋,三个月的疏离,每一寸皮肤血肉都叫嚣着对他的想念。 积压了多日的情绪无处排解,最后只能以眼泪的形式释放出来。 她咬牙忍住嗓音的颤抖:“三个月了,谢昶,你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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