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心口猛然一抽,握着篙杆的手不觉收紧。 她自然知道,他指的事是什么。 “自你走后,我最近一直在考虑我们之间的事情。我想,这么多年了,或许我们……不应该再让他们记挂了。”一贯清冷自持的公子,终于第一次在她面前失态,因为气息凝滞,话语都有些不顺畅,“阿南,回去后,我们让魏先生选个好日子,你看……好吗?” 他没有直接说出那两个字,但她怎会不知道他的意思。 多年的夙愿,终于在这一刻呈现于她的面前。只待她放开离别的舟楫,转身扑入自己梦寐以求的怀抱,采撷到她长久仰望的那颗高天星辰。 可,锥心的痛深刺入胸膛,阿南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簌簌便落了下来。 设想了这么久的一刻,她却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形、这样的局面,梦想成真。 抬手捂住脸,她呼吸颤抖,在这微冷的初秋海上,每吸入一口气,都似让胸臆疼痛万分。 不愿让公子看见自己的绝望悲恸,她转过头去,声音低哑:“好,我知道了。” 见她没有回来,他的声音沉了沉:“那你……还不回来?” 阿南死死地握紧手中篙杆,紧得手上青筋如同抽搐痉挛,与她心口的疼痛一般刻骨。 她很怕。怕自己一回头,实现了梦想的代价,是付出绮霞的命。 收到件漂亮衣服就乐不可支招摇过市的绮霞;喝醉了酒拉她对街上男人评头论足的绮霞;宁愿在屈辱折磨中死去也不愿出卖她的绮霞…… 那么辛苦才看到幸福曙光的绮霞,若再犹豫下去,她的人生就要被掐灭了。 而,要掐灭绮霞的人,就是她的公子。 为了他的仇恨、他的大业,百万顺天民众、黄河无数灾民都只换得他轻轻一句“九泉瞑目”,绮霞又怎么可能得到他的半分怜悯。 她慢慢摇了摇头,抬起手,狠狠擦掉自己脸上的水珠。它们顺着脸颊滑落,那么咸涩,根本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泪水。 她抓起船篙在水面一点,借着水势往前疾冲,箭一般刺入了黑暗的海面,向着绮霞所在的方向而去。 “阿南!”她听到公子在她的身后,迟疑的呼唤。 海浪声那么大,却压不过她胸口澎湃的血潮。她抬手死死扯着风帆,不敢回头。 她怕自己一回头,这不顾一切冲向绮霞的勇气,便会消弭在公子那凝望的目光中。 以至于,她不敢回头不敢回应,只死命扯着风帆,向前而去。 眼见她就要驶离视野,竺星河再难维持一贯清雅高华的举止。他略一迟疑,不由跃上旁边另一艘船,便要划开海浪,向着阿南的小舟追去。 谁知,他的船尚未划出海港之际,海上忽然有震天动地的声响传来。 海波剧烈动荡,浪潮几乎要将他们的船掀翻。 船只停靠的码头有轰然亮光燃起,随即火光冲天,码头大半的船同时燃起熊熊火焰。 敌袭! 阿南扯住风帆猛然转向,朝炮弹来处看去。 黑暗的岛上已响起尖锐哨声,发出警报。 众人在海上之时早已习惯,因此并未亮灯,而黑暗中早已有守备哨兵冲出,向着码头而去。 只听得轰隆声响不绝,无数火炮向着岛上猛击。这一次的目标,是岛上刚刚修整好的屋舍。 地面震动,海面掀起巨大的波浪,重重拍击在他们的小舟之上。 阿南的船去势被阻,船身又太小,差点被激浪卷入。无奈之下,唯有用力一拉船帆,借着风势顺潮头逆回,险险避过巨浪的同时,也被逼回了码头。 只见被火光照亮的码头上人影聚集,海客们已经迅速冲至码头。 半夜从海上折返,如今他们一帮人都刚进入酣睡不久,但习惯了枕戈而眠,一惊醒便立即察觉到了敌人来处。 众人的目光从燃烧的船上扫过,落在码头边的竺星河及海上的阿南身上,都是茫然不知发生何事。 冯胜声音最大,在混乱中只听他大嚷:“这么猛的火力,朝廷鹰犬来了?” “不,看座船的标志,是邯王。”庄叔恨恨地放下千里镜,道,“看来他们早已在海上设好埋伏,要等我们所有人聚在岛上之时,、将我们一网打尽!” “邯王?”众人顿时心下一凛。尤其是年长的,更是想起了当年邯王在战场上大肆屠戮战友的模样,再看对方下手如此准确,先烧船只再夷居所,显然是要让全岛鸡犬不留,不由个个神情激愤。 “但,邯王怎么会来围剿我们?” 竺星河跃上码头,指挥灭火救船,上船填炮反击。众人迅速听命投入战斗,唯有司鹫在码头看着阿南,顿足大吼:“阿南,你还不赶紧回来?小心被火炮当成活靶子!” 阿南与司鹫感情最好,她手握篙杆心口一恸,还未来得及回答,一发炮弹落在她面前的水中,激起高高波浪,她所站的小船顿时晃荡不已。 阿南矮身伏下,抬头一看码头已被火光吞噬,司鹫被水浪震倒,重重跌在了火中。 阿南大急,立即跃入水中,扑向火海,拖出半身是火的司鹫,架着他跋涉上岸。 见她回转,竺星河心下一松,疾步过来接应,与她一起将司鹫拖上了岸,扑灭火势。 他抬眼看向阿南,却见她只焦急扶抱着司鹫去找魏乐安,又觉莫名失落。 司鹫的头发衣服被烧了大半,脸上也有许多燎泡,而魏乐安仓促奔出,随身并未带着烧伤药,只道:“公子,敌方势大,这岛地势平坦难守,纵然抗击惨胜,亦无甚意义,大伙儿不如撤了吧。” 竺星河点了一下头,示意阿南先带司鹫上船,道:“分散行动,以免伤亡。” 刀光急斩,倒扣在焚烧大船身上的小船一一落水。海客们遵照指挥,在晦暗的夜中向四方散去。 海上炮火虽猛,但小舟汇入黑暗,便绝难击中。 “阿南,来。”竺星河跃上自己的小舟,抬手示意浅水中的阿南。 在过往的所有危机之中,他们始终在同一条船上,并肩抗敌—— 习惯性地,他认为这次也是这样。 阿南扶着司鹫上了船,将他放在甲板上,静静地抬眼看了竺星河一瞬,翻身便下了船。 她站在及腰的海水中,抬手在船尾上狠狠一推,将他的船往前送去。 火炮声响不断,竺星河在风浪中回头看她,浪涛颠簸,他伫立在船头的身形却纹丝未动。 这是她心中坚若巨船的公子,她也以为自己是那永远牵系着船头的缆绳,却未曾想过,她也有松开他,沉入大海的一日。 “你们走吧,我……殿后。” 像以往无数次一般,阿南隔着两三丈的海水与弥漫的硝烟,对着他大声道。 只是这一次,她的眼中,再也没有期盼重逢的光芒。 竺星河站在船上,定定看着她。 火光前她明灭的面容令他心口暗紧,于是他伸着的手一直不肯收回,执意要拉她上船:“阿南!” 趴在甲板上的司鹫抬起头望着水中的她,一边□□,一边痛楚叫道:“阿南,你……快上来啊,我们一起走!” 阿南望着他,也望着船上的公子,缓缓地,重重地摇了摇头。 她依旧能为公子、为兄弟们而死,但她已无法与他们一起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们已经到了分别的岔路口。 十四年前,公子乘船而来,将她带出那座孤岛。那么今日,就让她亲手送公子离开,以痛,以血,以他当年救下的她的性命。 “公子,别辜负阿南争取的时间,快走吧!” 在同伙的催促下,船只散开,抓住最后的机会四下逃逸。 即使公子还死死盯着她,但脚下船也终于向着海中而去。他是首领,他得带领着兄弟们逃出生天,谋取最大的生存机会。 被水远送入黑暗的船上,公子最后的声音传来:“阿南,等脱离危险,我们凭暗号再聚。” 她没有回答。 后方响起不绝于耳的可怕喀嚓声,阿南身后那座木头搭建的码头终于被烧朽,一边焚烧着一边坍塌入海,激起巨大的水浪。 阿南站在没膝的激荡海水中,在水火相交之中,最后看了竺星河远去的身影一眼。 她五岁时遇见的公子;如同奇迹般出现在孤苦无依的她身边的公子;她曾经想要毕生追随的公子…… 她曾以为他永远是朝着受难的人伸出救援之手的神仙中人,却没想到,他的手上已鲜血淋漓。 南方之南,她心中永恒的星辰坠落了。 那些灼热的迷恋与冰凉的绝望,那些陈旧的温暖与褪色的希冀,全都埋葬在了这暗夜波光之中。 她竭力咬住自己颤抖不已的双唇,拼命制止住那即将落下的眼泪,跃上身旁小船,向着邯王的船阵,以疯狂的势头疾驶而去。 ……第117章 越陌度阡(3) 黑暗的海上,炮火声隐隐传来。 朱聿恒悚然而惊,立即走出船舱。 大海辽阔,残月黯淡,他抓过千里镜远望炮声来源,却只看到黑色的海浪与微亮的波光。 不多时,有个水兵攀爬上船,奔到朱聿恒身边,单膝跪下凑到他跟前,低低对他禀报了战况。 朱聿恒脸色大变,问:“海客散逃,唯有一个女子只身去阻拦邯王座船?” “是。那人穿着艳红水靠,身材看来,是女子无疑。”水兵见他反应如此之大,忙详细讲了一遍。 朱聿恒握紧了椅子扶手,立即扬声叫道:“杭之!” 韦杭之立即上前,听朱聿恒疾声道:“立即调集快船,随本王……” 话音未落,只听得数声火炮巨响,在这辽阔海上远远扩散,令人耳边震荡,就连波浪也被震动,船上的人都是一个趔趄。 朱聿恒神情一变,立即起身举起千里镜看去。 只见黑暗的海面之上,有突兀火光腾起。是被炮火引燃的船帆在熊熊燃烧。随即,火苗蹿上几艘船的甲板,引燃船舱,船上所有人眼见无法救火,顿时个个跳海求生,一时间海面一片动荡。 他又朝着炮火来处一看,那脚蹬船头,正在指挥众人大呼酣战的,正是邯王。 韦杭之从自己的千里镜中一觑,立即大惊失色:“邯王爷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朱聿恒没回答,但他自然知道,这是因为太子设局,导致谣言自青莲宗内部而起,民间更是纷纷传说邯王与海客及青莲宗有交易,甚至连天子脚下都有所惊动,引来朝中众多非议。邯王气昏了头,竟暗夜涉险来此,企图一举击溃青莲宗和海客,为自己洗清不白之冤,更要借此讨得圣上欢心,在自己的功劳簿上再添一笔。 此中种种,他自然不会对别人谈及,因此只道:“上快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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