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上,旁边再刻个南字!” 阿南今天风头正盛,连连上竿,廖素亭干脆丢了自己的竿子,过来专门帮她解鱼上饵,忙得不亦乐乎。 秋末初冬,江水浩荡辽阔,日光照在他们身上,温暖又清爽。 阿南一边钓着,一边与廖素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那个李景龙,当年在这边驻军?” “是啊,二十年前靖难之役,今上便是于此一战扭转乾坤。”廖素亭道,“自古以来南北划江对峙者,北方势力多于采石矶渡江,而南方势力多借燕子矶防卫。当年陈霸先便在此处大破北齐,宋军大败金兀术也是在此。” “确实是好地势,这燕子矶怎么看都是切向北方的一柄尖刀,不愧为长江天险。”阿南望着旁边惊涛乱拍的石矶,纵目远眺对面的风景,指着江中沙洲,问,“那是哪里?” “那是草鞋洲,旧称黄天荡。” “草鞋洲?”阿南随口问。 “是啊,听说那沙洲以前狭长如草鞋,但靖难一役后,江水忽然改道,本来像草鞋的沙洲,现在越冲越圆了。诸葛提督还说,这分明变成了一个八卦形状,干脆改叫八卦洲得了。” “那敢情好啊,八卦洲上用他的八阵图,岂不是天时地利人和。”阿南正说笑着,忽然间想起阿琰跟她说过的话,怔了一怔后,立即将钓竿丢给廖素亭,疾步走向燕子矶,“我去看看风景,你帮我照料下。” 燕子矶高达十数丈,阿南走到最高处,看对面沙洲果然是个椭圆鸡蛋形状,再看江水流势,估算着它之前的模样。 身后传来清咳声,是同在这边看沙洲的诸葛嘉,见她神情有异,又不肯与她搭话,只出了点声响。 阿南一指沙洲,与诸葛嘉搭话:“看来,以后真的会如诸葛提督所言,是个八卦形状呢。” 诸葛嘉瞥了她一眼,冷冷道:“南姑娘与其关心这个,不如想想如何为殿下分忧吧。” 阿南抱臂一笑:“殿下英明神武神通广大,需要我分忧?” 诸葛嘉口气鄙薄道:“若不是你有可用之处,朝廷怎会容许你这种女海匪待在殿下身边?之前你陪殿下破解各处危机,是以殿下对你也高看一眼。如今圣上已广召天下能人异士,各个身手不凡,你以后还是低调行事吧,再如此嚣张,没好果子吃。” “小心眼,不就是赢了你几次嘛,乖乖认输有那么难?”阿南笑嘻嘻地眺望面前的辽阔水天,问,“圣上召集那么多人,有没有说要去干什么?” “明知故问。”诸葛嘉嗓音清冷,一如江风,“一甲子前,九玄门留在神州大地上的阵法如今已届发动之期,你和殿下不是已经破解了几处吗?圣上不愿殿下再冒奇险,因此搜罗人才,共卫山河。” 阿南一笑,也不说透。她就知道朝廷纵然说明是去破阵的,也不可能将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图给讲出来。 “来的都有谁啊,有没有特别厉害的?” “此次前往西北,找到了北地江湖门派第一人,墨门钜子墨长泽。” 阿南笑道:“墨大爷啊……他人挺好的。” 她这口气,诸葛嘉哪还听不出来:“你们交过手?” “切磋过,我师父挺推崇墨门功夫的。只是墨门前辈当年抗击北元之时,折损了太多能人,导致门派凋敝,真是令人叹息。” 这意思,诸葛嘉如何听不出来。他悻悻道:“任你如何自大,终究逃不出傅阁主的掌心。此次傅阁主为领队,相信他的本事就算不能令你心服口服,也令你四肢折服吧?” 阿南“哼”了一声,郁闷道:“诸葛提督嘴巴上的功夫,不输你家传的八阵图啊。” 诸葛嘉沉声道:“我只希望南姑娘不要再妄为行事,伤害殿下。毕竟,你当初所做的事情,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难以忘却。” 阿南想奚落他一下,说当初西湖上的事情,你们殿下都不在意了,你却还揪着不放。 但见诸葛嘉神情郑重,瞧着她的目光中不乏警惕戒备,她的心口倏忽触动,胸臆泛出淡淡酸涩来。 阿琰身边的人,都敬他爱他,一力维护他,是以才难以原谅当初在暴风雨中狠狠伤害了殿下的她。 而阿琰呢?为什么他竟是所有人中,第一个原谅了她的人。 她一瞬间怔忡,所有反唇相讥的话语便都难再出口。许久,她朝着诸葛嘉一点头,道:“诸葛提督放心,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 见她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样子,诸葛嘉那清冷锋锐的眉眼也难得柔和了些,回头看向对岸的沙洲,算是放过了她。 阿南厚着脸皮问:“诸葛提督,听说这江心沙洲地势,是近几十年开始变化的?” “嗯,当地人传说,是靖难之役时真龙之气纵横大江,万里波涛水势为其所变,所以沙洲才会变成这样。” 阿南向来不信这些神鬼之说,问:“诸葛提督信么?” “信不信都是事实。比如说,李景龙当年率五十万大军于此迎拒靖难军时,原本占据长江天险,必胜无疑,谁知圣上进击之时,忽有罡风卷地,地动山摇,李景龙帅旗折断,阵型大乱,圣上藉机一举击溃敌军主力。至此局势彻底扭转,才终于定鼎天下。” 阿南环视下方汹涌江水,问:“真的假的,就因为一阵大风,天下就易主了?” “二十年前的事情,经历者大都还在世,谁会编造?”诸葛嘉袖手远眺长江,道,“就连李景龙都还在呢。” 阿南笑问:“他是怎么当上大将军的啊,我听说他当初率六十万大军围攻北平时,还被太子殿下打得找不着北?” “对,那一役太子殿下稳扎稳打,将北平守得坚如磐石,实是令人佩服。后来燕子矶一战,太子殿下也亲自押送了辎重过来,与圣上共商对付李景龙大军的大计。毕竟当时围困北平之际,太子殿下最熟悉他的招数。” 阿南想着太子殿下那肥胖多病的身躯,心道果然是生死之战,南北这一路颠簸跋涉可不是闹着玩的。 转念再一想,靖难之变中,邯王立下了汗马功劳,听说圣上也以“兄长多疾”来勉励他,可见太子当时奋勇上前线,也是多方压力下的无奈之举。 生在皇家,可能就是这样的吧。 为了万人臣服生杀予夺的权力,为了贪恋那份无上尊荣,叔叔可以杀害侄子、弟弟可以取代兄长、父子可以猜忌,手足可以离心…… 阿南心里不由想,算起来,阿琰和竺星河,也是堂兄弟,他们身上流的,都是太.祖与高皇后的血。 可因为皇权的争夺,他们终究成了生死仇敌。 若生在普通人家,会不会他们二人都是皎皎玉树,相映门庭呢? 处理完手头事务,朱聿恒抽空去报恩寺查看琉璃灯烧制进展。 楚元知熬了一夜,眼眶通红,但因为要守着火苗,他和稳作匠头一起喝着酽茶,强撑眼皮盯着窑内,不敢松懈半刻。 终于在日头偏西之际,琉璃灯烧制完毕,摆在架子上冷却。通红的灯盏一只只逐渐转为盈透冷色,浅碧幽蓝晕黄烟紫,呈现出琉璃最华美的颜色。 为了保证质量,三十六支琉璃灯各式都烧了五只,保证能挑捡品相完美的凑齐完整一套。 估算着今晚能烧制完毕,朱聿恒叮嘱了可靠之人,让他们将烧好的琉璃灯以棉纸稻草细密捆扎送往行宫,自己则先去接阿南。 从海上生还后,他来不及休息便万事忙碌,此时终于有些精力不济,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被倦怠淹没,靠在车壁上合了一会儿眼。 到了阿南所住的宅子,天色已近黄昏,而她还未回来。 晚风吹过庭中枇杷树,树叶擦擦轻响。朱聿恒在厅中站了一会儿,看到阿南搁在桌上的一册话本,便拿起来随手翻了翻。 她爱看神神叨叨的内容,翻折的那一页正讲西王母。 黄竹歌声动地而来,周穆王辞别了昆仑,再也未能回到她的身边。 因为即使他能驱驰八骏跨越九州万里,即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他终究只是一介凡人。 西王母还在瑶池等待,周穆王却早已被九泉消融了骨血,自此天人永隔。 堂前的日光逐渐晦暗,晚风渐起,吹得芭蕉叶沙沙作响。 他抬头看着日光转移,看眼前这平凡而珍贵的一日又将逝去,永不回头。 混乱的心绪尚未理清,门口已传来马蹄声与笑声。 随之而来的,是阿南一贯轻捷的脚步声,她跃下马,快步进了门。 越过窗棂镂雕,他看见阿南笑靥如花,身后几个神机营的年轻人紧随其后,手中替她提着大条小条的鱼。 一群人进内便翻找水桶水盆,又争先恐后从渠中打水,一派热闹喧哗。 韦杭之见外面如此吵闹,想要出去制止,朱聿恒微抬右手示意他退下,只在内堂静静看着他们。 她穿着雪青挖银云的鲜亮衣裳,浓密的青丝以金环紧紧束住,三只青鸾在她鬓间轻颤,衬得她眉飞色舞,艳光照人。 她手脚利索地挽起窄袖,带着宅中婆子料理鱼儿。 婆子惊问:“哪来这么多这么大的鱼啊?老婆子在江边住了这么多年,可还真没见过二尺长的胭脂鱼!” 一群人都笑起来,廖素亭摸着肚子笑道:“实不相瞒,最大的那条已经被我们放生了,次大的几条也被我们烧了落肚,你们无缘得见了。” 阿南春风满面,扯了稻草过来将鱼弓着拴好,一一分配给众人:“鱼还是要趁新鲜最好,我这边也吃不完,大家分了吧。” 廖素亭毫不客气提起几条鲥鱼道:“鲥鱼这季节不多见,我弟妹爱吃,就不客气了。” “啧啧,真是感动应天好兄长!”旁边几个年轻人奚落道,他却毫不介意,一群人嬉笑打闹,院中群鱼扑腾水花四溅,就跟鱼市一样热闹。 阿南正收拾着,一抬头看见了站在花厅门边的韦杭之,他那脸上,乌云欲来。 再一瞥厅内,窗纱朦胧,映出后面桌前那条永远沉肩挺背的端严身影,让她心中大叫不妙。 她加快动作,把鱼塞给众人让他们赶紧带回去。等到人群散了,她拿香胰子洗了手,便丢下一地狼藉,笑吟吟地钻进了花厅。 只见朱聿恒坐在桌前抬眼望向她,天色已暗,室内尚未亮灯,幽暗吞噬了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显出一丝晦黯。 阿南抬手晃亮火折子,点了一盏灯,移到桌上。 而朱聿恒掩了桌上书,抬眼看她。火苗在他的眼中跳动,明明是亮光,却显得幽深:“钓鱼去了?” “嗯,还夺魁了呢。”她歪着身子在椅中坐下,打量他的神情,问,“琉璃灯弄好了?怎么来这边了?” “诸事已交代清楚了,估计今晚他们便能将灯盏全部烧出来。”两人坐得近,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鱼腥味夹杂着淡淡酒气,想必今天她与一干人等玩闹得十分尽兴,又是斗赛钓鱼又是江边聚饮,难为还记得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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