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我给你写张条子,来。” 卓晏叫人取过笔墨,正在写条子,阿南又吃了个桃子,无意看见卞存安正在抓挠自己的手,便问:“卞公公,你的手怎么了?” 卞存安手上全是成片的红疹子,又似是觉得脸颊麻痒,抬手想要抓脸,手伸到一半硬生生又停下了。 阿南的目光看向被搁在旁边桌上的桃子上,问:“原来卞公公碰到桃子会发疹?” 卞存安将桃子搁回桌上,道:“我自小碰触了桃毛后便是如此。” 正等着卓晏写条子的萍娘,听到卞存安的话,忙道:“公公别担心,桃毛发疹用皂角水洗手,多泡一会儿,过两三个时辰,红疹便可消下去了。” 听她这样说,旁边管事的便立即去厨房端来一盆泡着皂角的水,搁在旁边架子上。 萍娘用力将皂角揉出泡沫来,说道:“公公,您试试看。” 卞存安虽不情愿,但手上确实麻痒难当,便抬手将手指浸入了水中。 萍娘见他的袖子掉到水里去了,便殷勤地伸手帮他提高一点,将手腕露出来。 谁知卞存安却将自己的手一把缩回,揣回了袖中,冷冷道:“你太多事了。” 萍娘僵立在当场,看看他的手,又抬头看看他,慌乱道:“你,你手上的伤……” “出去!”他嘶哑着声音,压抑低吼。 卓晏见他在朱聿恒面前如此失态,显然已是控制不住情绪,忙示意萍娘赶紧走。 萍娘嗫嚅着,但终究还是低下头,向阿南低了低头,匆匆离开了。 阿南吃着桃子,冷眼瞥着卞存安的手。 他袖子下露出的双手上有许多伤痕,却不是阿南那种由锋利机关留下的伤口,而多是烫伤灼烧留下的,深浅不一的疤痕。因长期与硫磺硝石打交道,又无视保养,肌肤被侵蚀得十分粗糙,所以那红疹发得也就格外刺眼。 见她一直打量自己的手,卞存安瞪了她一眼,哑声问:“看什么?” 阿南移开目光,“哼”了一声:“没什么,又不好看。” 闹了一场没趣,卞存安匆匆告辞离开了。 阿南站在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忽然凑到朱聿恒耳边问:“这种人,是怎么混到厂监的啊?” 朱聿恒平淡道:“听说,他用火药颇有独到之处。” “这臭脾气就很讨厌呀,居然还能升官?” 听到这一句的卓晏笑嘻嘻地插话道:“所以他外号棺材板啊。” “棺材板?” “对啊,死硬死硬的!” 阿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么损?看来他人缘真的很差了。” “何止差,简直神憎鬼厌。你也看到了,他整日灰头土脸,就知道盯着手上的那点活计。别人跟他多说两句话,他就说自己手头有事做,根本不跟人多言语的。他手头不就是王恭厂那点破事吗?一堆硫磺木炭硝石,翻过来覆过去的调配,是能做出个花来,还是能把敌人炸成花?” 阿南一边吃桃子一边笑道:“炸成花估计不行,炸开花还是可以的。” 卓晏眉飞色舞道:“那可不正合适吗?这就是棺材板对口的活嘛!” 朱聿恒见他们说这些无聊话,皱起眉轻敲了两下茶几。 阿南和卓晏吐吐舌头,不敢再说。借口探望母亲,卓晏溜之大吉。 咦,不对呀!阿南吃完一个桃子后,才忽然想起来——这奴才怎么回事?我才是主子呀! 左右无人,回头看着端坐解岐中易的朱聿恒,阿南撅起嘴训诫他:“阿言你是不是忘记自己身份啦?居然敢凶我?” 朱聿恒抬起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瞧了她一眼。 那目光沉寂而攫人心魂,阿南不由得更想逗逗他了。她趴在几案上看他那双绝世好手解岐中易,问:“哎,你知不知道,前朝时,主子可以直接扑杀奴才,不用去官府的哦!” “你不会。”朱聿恒轻按岐中易,沉声缓缓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阿南挑眉斜睨,“要知道,你好几次差点死在我的手上呢。” 日光透过窗棂,筛在他们面前,光晕之中的朱聿恒注视着她,神情有些模糊。 他没有说话,但阿南脑中一闪念,脱口而出:“因为我在黄河边救了你?” 见她察觉,他也不隐瞒:“你离开的时候,我刚好恢复了一点意识。” “喔……”阿南也不甚在意,只说道,“黄河滩涂九虚一实,一个踩空的话,我很容易就会被冲走的。不过……刚好看到了你的手嘛,还是冒险去救一救了。” “你去黄河干什么?我听你说,堤坝垮塌也是你的责任?” “可不是嘛,公子吩咐我要守好那一段大坝的,可惜……”阿南抬起自己的手,将它放在自己面前,刚刚还飞扬的神采黯然下来,“可惜我的手,辜负了他的期望。” “那一段崩塌的堤坝,自百余年前修建后,每年加固,不曾疏忽。就算黄河堤坝会出事,这一段,应该也是最稳固的。”朱聿恒盯着她,一字一顿问,“你说的公子,是怎么知道那里会出事,又提前让你去守护的?” 阿南察觉到他话中的异常情绪,抬头瞥了他一眼,将自己的手放下来,抱臂道:“公子既然下令,我就奉命秉行,至于他怎么算出来的,我就不管了。” “算?”朱聿恒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的讯息。 阿南“啧”了一声,说:“大概吧。不过他的算法和你不一样。他依据的是五行决,大到天下山川海势,中间机关阵法,小到微毫纤末,从未失手。” 朱聿恒垂眼看着她的手,抿唇不语。 毕竟,抓捕公子时,他也清楚看到了,对方瞬间便能对八阵图作出洞悉与游离。若不是为了救那个司鹫,估计诸葛嘉倾千百人之力也无法困住他。 所以,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中吗? 他忽然出现在三大殿,也是因为他算到了紫禁城的三大殿会有那一场大火? 朱聿恒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自己被锦衣包裹住的殷红血脉。 那么,他的下一次病发——甚至是,下一次天降的灾变,她的公子,也算得出来吗? 而不知情的阿南,见他神情茫然,便抬手在他的面前晃了晃,说:“所以,你要用我给你的这岐中易,和教你的方法,好好练手啊,不然的话,你都对不起我豁命去救你!” 朱聿恒望着她,迟疑间,似乎想要从理直气壮的她脸上,找出一丝破绽,查探出她和公子合谋的迹象。 但没有。 她霁月光风,目光坦亮得近乎凌冽,与她背后的日光一般,直刺入他的心口。 酷烈而明亮,几乎没有,半分阴霾。
第28章 六极天雷(2) 当天下午,卓晏那个爱妻之名天下皆知的父亲,就因为妻子的病情,赶回了家中。 “见过提督大人。” 显然卓晏已经提醒过父亲,关于皇太孙隐瞒身份的事情。卓寿对朱聿恒行了个军礼,两人各自落座。 一眼瞥到歪坐在旁边榻上的阿南,卓寿心下诧异,但转念一想皇太孙殿下这个年纪了,随身带一两个姬妾出行有什么奇怪的。 只是…… 皇太孙殿下坐姿无比端正严整,脊背与腰线笔直如一柄百炼钢打造的青锋剑。而旁边的这女子,软趴趴地靠着枕头跟要滑下去似的,那姿势就像只偎依在榻上的猫,没形没象,绵软慵懒。 更何况,她的长相虽然不错,但那蜜色的皮肤,亮得像猫一样的眼睛,惫懒的姿态……怎么看怎么扎眼。 殿下的眼光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带着个这样的女人? 一时之间,卓寿猜不出阿南的身份,便也就装作没她的存在,先向朱聿恒请罪:“提督大人降临寒舍,卑职在外无法亲迎,惶恐万分!” “哪里,是我仓促而来,未能尽早告知。” 阿南听着两人这无聊的寒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抓过旁边的瓜子嗑了起来。 没理会她的急躁,朱聿恒又问:“听说尊夫人抱恙了?” 卓寿强笑道:“不怕提督大人见笑,内子多年来身体便是如此娇弱,家中也请了大夫常住,都已习惯了。” 瓜子吃得口渴,阿南端起了茶盏,慢悠悠地啜着,打量这个应天都指挥使。 他四十五六岁的年纪,虎背熊腰,眉目甚为威严,可以想见他领兵征伐时发号施令的模样。 说起来,卓晏与他爹眉眼长得颇像,不过他引以为傲的身材,可比他爹瘦弱多了…… 耳听得这两人不咸不淡说着客套话,阿南实在受不了,悄悄拿颗瓜子砸向朱聿恒后背,在他侧头之时,向他做了个“要紧事”的口型。 朱聿恒面无表情地将脸转过去,问道:“卓指挥使,不知你是否知道,王恭厂的卞存安来找过你夫人?” 卓寿诧异问:“卞存安?这是哪位?” “是如今王恭厂的厂监。”朱聿恒看似随意道,“他因尊夫人是葛家人,而来询问了一些事情。” “内子虽姓葛,但葛家全族流放,已经二十多年未通音讯,怕是卞公公会一无所获。” “卞公公确实空手而返。”朱聿恒说道,“说起来尊夫人甚是不易,竟因二十年前的一场火,此生困在家中无法出门。” 卓寿毕竟男人粗心,挥手道:“也没什么,那场大火中丧生了那么多人,好歹内子还能保住一条命,也算是上天垂怜了。” “各处驿站都有水井火备,怎么还会起那么大火?” “大人有所不知,那场大火,来得相当蹊跷。” 卓寿显然对于当年之事还记忆犹新,一听到朱聿恒发话,立时说道,“当日原本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谁知半夜忽然一片闷雷炸响,东南西北皆有雷声,随后整个驿站轰然起火,火势一起便席卷而来,雷声又引发地动,所有人无处可逃,被闷在其中焚烧,那场景,真是惨绝人寰!” 阿南“咦”了一声,那原本懒洋洋倚靠在榻上的身躯顿时坐直,连眼睛都变亮了:“卓大人,你详细讲讲当日情况?” 卓寿扫了她一眼,还未发话,便听到朱聿恒道:“听来确实动魄惊心,不知卓指挥使与夫人当时如何脱险?” 听皇太孙发话,卓寿便回忆了下当时情形,说道:“卑职是武人,是以第一声雷时便惊觉了。睡意朦胧之中听到一声炸响,尚未分辨出是哪里来的,便立即起身,以为自己尚在战场,是敌方来袭。等起来后,便听到南、西、东各传来三声炸雷,才想着之前第一声应该是从北而来。那雷声太多太密集,卑职听得外面惊慌呐喊之声,立即抓过床头的刀,跑去看雅儿……咳,便是我当时未过门的妻子了。” 他奔出房门后,忽听得头顶一声惊天动地的响声,仰头一看,已经是漫天火起,映得半空都是亮红色,极为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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