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言……”阿南叹息般地唤了他一声,烟熏火燎过的嗓子比往常更沙哑了三分,一边咳嗽一边问,“这么快就拿来了……你随身带着乾坤袋?” “咳成这样了还说笑。”小灯照出她披头散发、满是尘灰的面容,奇怪的是,这么狼狈的模样,朱聿恒却觉得并不难看。 他将小灯搁在台阶前,在她身旁坐下:“你说楚家擅长雷火时,我让人准备的。毕竟……和你在一起,有太多不测的险情了。” “怎么,跟着我委屈你啦?”虽然特别疲累,但阿南还是笑了。 他望着她,低声说:“在我面前,不必强颜欢笑。” 阿南眉一扬,正要反驳,但看到他眼中的了然与感伤,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她撩起焦黑的裙摆,往身后的砖墙上靠着,接过他手中的瓶子,挖出里面的药膏,在自己青肿的膝盖上揉搓按摩。 “好清凉啊,这药不错。” 大明寻常的女子,断不可能在男人面前露出小腿,但阿南这个行径荒诞的女人怎么会在乎这种事。甚至她还因为疲惫虚脱,抹到一半就合上了眼睛,靠在墙上闭眼打盹。 朱聿恒见她手中的瓶子似要滑落,便抬手接过,碰到了她的手指,软软的,虚虚的。 大概刚刚那一场死里逃生,她迸发出了全身的力量吧。 他正看着她疲惫蒙尘的面容,想着要不要帮她把散乱的头发理好时,天空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脸颊上微微一凉。 这场闷蕴许久的雷雨,终于下了起来。 雨夜的屋檐下,他与她身边唯有一盏小小的灯,发着幽淡的光。阿南昏昏沉沉地打着盹,橘色的光晕笼罩着她,温暖又柔软。 细雨微灯,劫后重生。 阿南打了个小小的盹,醒来时膝盖沁凉,肿痛感已经基本消失。她那边缘被烧得焦黑的裙裾,端端正正地被拉好了,遮住她蜷着的小腿。 她抬起眼,看见身旁的朱聿恒,他正望着面前的雨帘出神。 “阿言……想什么呢?”阿南声音恍惚如呓语。 雨水冲刷走了烟雾余烬,空气清澈透凉。 朱聿恒侧头看着她,低声说:“我在想,这几场大火。” 从顺天,到杭州,从二十年前,到今夜……这诡异的火灾,无常的焦灼与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心头也有一把无名火,充斥在胸臆间,无从捕捉又被时时灼烧,令人焦灼。 阿南抬手将头枕在手肘上,开口问:“刚刚的火中,你……明明看到房子快烧塌了,为什么还要来救我?” 朱聿恒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就那么下意识的,心中还没有考虑任何事情,身体已经自然而然地向扑倒在地的她奔去。 其实他当时真的,什么都没想过。 他听到阿南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当时情况那么危急,你就不怕和我一起被塌下来的房子压倒吗?” “不会。”他声音低且缓慢,却无比肯定,“我知道你不会失手。” 在这般压抑的时刻,听到他这句话,阿南终于略略提振起来。给了他一个“算你有眼光”的眼神,她扶墙站起了身:“火该灭了吧?走,去看看情况。” 夜雨细密,阿南双手虚软,朱聿恒便替她撑着伞,两人一起回到火场去。 萍娘的尸身已经被清理出来,火中却没有娄万的痕迹。 阿南恨恨咬牙道:“千万不要让我发现,他今晚又去赌钱了!” 朱聿恒吩咐人去找娄万,阿南看见萍娘的尸身上只苫着一张油布,任由夜雨击打。 她蹲下来,把油布往上拉了拉,遮好萍娘露在外面的头顶。 朱聿恒弯下腰放低手中伞,帮蹲在地上的阿南遮住大雨。 “她不过是个普通船娘,为何会遭这么大的灾?”阿南看着那张油布,嗓音又干又冷,“我仔细想来,唯一值得怀疑的,就是她给卞存安洗手时有些怪异。大概,是她当时看到了什么……只是可惜,卞存安在她之前就死了,已经无从查起。” 朱聿恒“嗯”了一声,道:“另外,萍娘还说过,她年少时曾伺候过卓夫人,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但愿能有。就算是卓晏的娘、应天都指挥夫人,咱们也得去好好查一查。毕竟,萍娘因此而葬身火海了……”阿南想起萍娘那惨不忍睹的尸身,眼圈不由得红了,哑声道,“她……她用自己的命,保住了囡囡的命。” “囡囡会平安顺遂长大的。”朱聿恒肯定道。 阿南叹了口气,在萍娘尸身前沉默了片刻,终于站起身来。 旁边穿着蓑衣的几个差役蹲在废墟之中,用手中火钎子拨着面前一堆灰烬,面带诧异地说话。 阿南强打精神,向那边走去,问:“怎么了?” 差役见众人口中的“提督大人”都替她打伞,忙起身点头哈腰,又用火钎子指了指从柜子下面掏出来的一叠厚纸灰,说:“姑娘,你看。” 阿南弯腰捡起一片纸灰看了看。纸是极易燃的东西,但这叠纸刚好被倒下来的柜子压住,隔绝了火焰,还残余着二指余宽完整的纸张,未曾彻底烧毁。 阿南借着旁边的灯光看了看,上面是一片云纹栏,依稀还有墨色留存,转侧纸灰之时,可以模糊看到上面似有雷纹。 朱聿恒倒是不认识,问她:“是宝钞?” “雷云纹,这是十两的银票。”阿南紧皱眉头,看了看被掏出来的其他四张银票残片,说道,“五十两,对他家来说,可真不少了。” “银票?” 拿火钎子的差役解释道:“确实是近年来市面通行的银票,是永泰银庄发出来的。” 朱聿恒不知道永泰银庄是什么,略略皱眉。 “其实就是存银凭证。”阿南简短解释道,“永泰的铺号到处都是,银子跟流水似的从海外进来,因此前两年由永泰的总掌柜打头,各地大商贾们推举他家建了个银庄。现在各地行商,再不必带着大额金银出行了,就拿着这个——” 她说着,晃了晃手中的残片,道:“譬如我在顺天的永泰号里,存十两银子,就能拿到一张这种银票用以证明,然后就可以到各处通兑。无论是应天、大同还是杭州这边,只要看到永泰号的铺面,拿出银票就能拿到钱。” 差役们也点头道:“是,方便得很,如今江南官场和民间有大额银钱来往的,都用这个了。北方天子脚下,可能还少见些。” 永泰号。海外贸易发家。 朱聿恒不动声色地瞥了阿南一眼。 “是呀,永泰号信誉很好的。”阿南却漫不经心,并未察觉到他的探究,见没其他要紧东西了,她便起身道,“如今最要紧的,是把娄万找到,看看这场火、这些银票,到底是怎么回事!” 出了巷口,和囡囡家同租一院的邻居都遭了灾,只能躺在街边屋檐下过夜。有的抱着自己抢出来的仅剩的一点东西满脸仓皇茫然,有的抱头痛哭,一时场面惨不忍睹。 囡囡正在邻居婆子家,被一个不停抹泪的中年妇人抱着坐在门口。看见阿南过来,囡囡低低叫了声“姨姨”,妇人忙抱着她起身,向阿南和朱聿恒低了低头。 婆子介绍说:“这是囡囡她二舅妈。她二舅借伞去了,待会儿就把囡囡抱回去。” 阿南见妇人看来颇为敦厚,便向她点了点头,问囡囡:“你去过二舅妈家吗?” 囡囡点点头,她一夜哭叫惊吓,神情有些恍惚:“我常去的,以前阿娘说我还小,出去撑船都不带我,二舅妈就会接我过去,和表哥们一起玩……” 听她这样说,阿南点了点头,看着囡囡的神情欣慰又黯然。 “可是,我、我娘呢……姨姨,我娘呢?”她扁了扁嘴,已哭得红肿的眼中,又涌满了泪水。 二舅妈拍着囡囡的背,泣不成声。 勉强定了定心神,阿南问:“囡囡,你爹昨晚去哪儿了?” “我……我不知道。”囡囡哭着说,过了一会儿又摇头,“我知道、我知道,阿爹肯定是去赌钱了。阿爹回家的时候拿了很多很多钱!” 阿南知道她指的钱,就是那叠银票了,便问:“那你爹拿了钱回来,怎么又不在家了呢?” 囡囡抽泣着,努力回想:“阿爹下午出去了,一直没回来,阿娘和我一起睡着了。后来我爹回来拍门,我就被吵醒了……阿娘去开门,问阿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阿爹没说话,也没进门,把东西塞给阿娘,就走了……” 阿南皱起眉头,又问:“然后呢?” “然后,阿娘拿着东西说这是什么呀,她点了灯一看,吓得叫了一声,说这么多钱!我就问阿娘,这是纸,不是铜钱啊,阿娘却让我赶紧睡,我就闭上眼睛朝里面睡了,听到阿娘还说,怎么都打湿了呀……” 一个赌鬼,半夜忽然不声不响给老婆带来一卷打湿的银票,这事情,简直诡异。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情知这叠银票肯定有问题,只是囡囡是个小孩子,又在睡梦之中,许多细节也无从得知了。 听得囡囡又说:“然后,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阿娘忽然把我从床上抱起来,要往外跑。我睁开眼睛一看,家里着火了,我家的床,还有桌子凳子,还有灶台边的柴火,全都烧起来了……阿娘带着我要跑出去,可是门也烧起来了,阿娘拉不开门闩,抱着我使劲撞门,可怎么撞都撞不开……阿娘就把我放进了水缸,她趴在水缸上,叫我别出来……” 说到这里,囡囡又哇哇大哭起来,那地狱般的情形,让阿南都不忍心再听下去。 妇人抱着囡囡,恳求地看着阿南流泪。 阿南便也不再问了,叹了口气,替囡囡把眼泪擦掉,回头见二舅拿着把伞回来了。 他们把囡囡抱在怀中,沿着街巷往回走。伞不够大,又略略前倾护着孩子,两人的肩膀和后背都湿了一块。 朱聿恒吩咐韦杭之,叫人跟去二舅家看看,是否要补贴些钱物。打起了伞,他对阿南说:“走吧。” 阿南朝他挑挑眉:“真看不出来,你也懂民间疾苦?之前不是还把我邻居都赶走了吗?” “那不一样。”他低低说着,手中的小灯照亮了朦胧的雨夜,示意她与自己一起回去。 她看见朱聿恒的左肩,也湿了一片。 两人并肩走出小巷时,阿南把伞往他那边推了推,下意识的,身子也朝他更靠近了一些。
第31章 星汉璀璨(1) 火场之中劳累困顿了半夜,阿南和朱聿恒回去后,都是刚洗去了身上的尘烟,倒头就睡下了。 天蒙蒙亮之时,朱聿恒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他警觉醒来,听到卓晏低低的声音:“杭之,殿下醒了吗?” “进来。”他在里面出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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