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阿南问他写了什么,他却不肯回答,只告诉她说,等到适当的时机,她可以再打开来看。 她不满地噘嘴,问什么是适当的时机? 他笑而不答,心想,或许是,他终于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可以给她安定未来的时候吧。 她一直很听他的话,看这纸条蜡封的模样,她也确实未曾取出来看过。 其实在放进去的时候,他还曾有些遗憾地想,阿南这样的人,也未必能看得懂吧。 毕竟,她回到陆上之后,学会的曲子也不过就是些“我事事村你般般丑”之类的乡野俚曲,又哪里会懂得他在南方之南中寄托的心意。 只是走到如今这一步,懂不懂,爱或者恨,也都没有意义了。 隔着□□夜雪,阿南就在不远处。 她紧握着蜻蜓望着他,如以往多次那般,对他说道:“公子,回头吧……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而他深深地望着她,恨意深浓:“确实没有路了,今生今世,我面临的,只有绝路。” 父皇驾崩时,他曾跪伏于他的遗体之前,流泪发誓。 今生今世,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必要夺回属于父母的、属于他的、属于所有追随他们逃亡旧臣们的一切。 九重宫阁之上,接受万民朝拜、指点千山万水的至尊,本该是他。 他如何能接受自己这一辈子,成为一个苟活于蛮荒海岛之上,最终子子孙孙飘零海外、朽烂成泥的蛮夷。 可如今,一切皆成泡影,异族难求,内乱已平,就连他也自食恶果,成了一个浑身奇痒渗血的怪物。 再忠诚的旧属,也不可能拥戴一个无脸见人的亡命皇子,更何况如今山河社稷图悉数被清除,助力被全部摧毁,他已一无所有。 但至少,他不会放过仇人,不会容忍他们继续在这世上占据原本该属于他的一切,逍遥快活。 “我,总得有面目,去见我的父母!” 阿南眼前如电般闪过老主人去世的那一日。汹涌澎湃拍击在山崖上的海浪,以及夹杂在海浪之中,公子那压抑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那时候年少的她并不知道,这里面夹杂了多少血泪,如何彻底改变了公子的一生。 从那一刻起,他在这世上生存唯一的目的,就是将仇家送入地狱。 尚未等她从惊悸中回神,竺星河已狠狠转身,向着面前的四方城扑去。 她只听到他留下了最后的一句话—— “阿南,快跑……” 他的身躯向后仰去,扑向了神道尽头那座被无数灯火映照的、停歇着皇帝与太子的碑亭。 这是燕王在篡位登基之后所建,里面立着他为显耀功绩、抚慰人心所立神功圣德碑,原非顺陵一部分。 森冷的风雪之中,阿南忽然意识到了竺星河要干什么。 他中了黑烟曼陀罗,已经再没办法远程操控他设下的阵法中枢,如今唯一能启动那必死之阵的手段,只有…… 她疯狂前冲,抬手抓去,却只将手中蜻蜓一把甩了出去,尾部的金线被她一把扯掉。 蜻蜓体内的机括顿时启动,轻微地嗡一声,这墨蓝的蜻蜓振翅而起,金光流动,灿烂无比地盘旋着,在这黑暗的风雪中,画出流转的光线,带着令人窒息的美。 而竺星河的目光,穿透黑暗,最后望了她一眼。 他身上的白衣如同一只蜉蝣的翅翼,招展着,又被黑暗彻底吞没。 在最后的一刻,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了某一日某一处的海上,红衣似火的阿南,站在碧蓝的海天之中,海风猎猎吹起她的衣袖。 不记得具体的时间,也不记得具体的地点,只记得那时日光灿烂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笑容比粼粼碧波更为动人。 他狠狠地别过了头,看向四方城下方的一块凸起,提起全身仅剩的力量,向着它重重坠落。 轰然震动中,坍塌的神道如火线蔓延,直冲神功圣德碑亭。 拱券门下地面陡然裂开,现出巨大的黑洞,里面有锐利的金芒闪过。 竺星河却仿佛未曾看到,他的身躯扑入了那黑洞之中,随即,推动了那些灼眼的金芒。 钟山雷动,碑亭重檐歇山顶的金黄色琉璃瓦瞬间崩塌。 山陵中泛起巨大的雪浪,向着下方奔袭而来,惊天动地。 耳听得轰隆巨响,阿南与朱聿恒都不约而同地抬起手臂,扑倒在地,阻挡住倾泻于自己身上的冰雪。 冻硬的雪块乱砸于他们身上,让他们无法抬头。 唯有前方的剧震久久不息,碑亭坍塌与伤者哀嚎声传来,听来如置身炼狱。 待乱砸在身上的冰雪稍停,朱聿恒立即爬起来,向着后方碑亭奔去。 一夜惊变,已是黎明破晓时。 淡薄的晨光下,神功圣德碑亭已成废墟,昨夜还在灯火下辉煌夺目的红墙金瓦,如今只剩了断墙颓垣,下面有伤者艰难伸手,却被压在砖瓦之下,挣扎不得。 天空风雪已停,但被爆炸激起的雪屑,此时还散乱地飘于空中,未曾停息。 . 阿南奔向碑亭坍塌的中心,看向阵眼,茫然地抬手扳开已经残损的机关。 冰雪之中,爆炸后的阵芯扭曲裸露,她的掌心按在上面,触到了粘稠温热的东西。 她收回手,看到了自己掌心之中沾染的鲜血—— 这是公子的血。 他以自己的性命为引,启动了这个阵法,要以仇人为殉,血洗他背负的仇恨。 她只觉得悲从中来,茫然攥紧了自己染血的手。 司南,她永远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在她一意孤行跑去向竺星河报恩、却还不为众人接纳,只是一个叫司灵的普通伙伴时,有一次他们因为风暴而在海上迷航。无星无月的暗夜中,唯有她牵星引路,寻到准确的方向,带领众人回归航线。 那时公子对她笑言:“以后,就别离开我们了,毕竟你是我们的司南啊。” 他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她却捧在心里,千遍万遍回想,雀跃了多年。 她不但留了下来,还因为屡立大功而越来越重要,最终可以拥有自己姓名。 “司南,我要叫司南。”她毫不犹豫地宣布。 众人都说很合适,因为在茫茫大海之上,她永远是方向感最强、最擅长指引方向的那一个。 就连竺星河,也早已忘记了自己随口的那句话。 可深心里,唯有她自己固执地想,这是公子给我的名字,我这辈子,是公子的司南。 然而,她并不是。 她没能为公子找到正确的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永逝不归路。 她看着碑亭下的血,抬头也看见士兵们的残肢。 茫然回头,见朱聿恒呆站在坍塌的碑亭之前,久久不曾动弹,她咬了咬牙,狠狠在自己的衣服上擦干血迹,转身向朱聿恒走去。 “哈哈哈哈哈,太惨了,千古以来未曾有之惨剧!□□大祭之日,出逃皇孙归来设阵,将皇帝、太子全部弑杀于□□山陵,真是震古烁今,大快人心!” 身后传来声嘶力竭的笑声,正是那个青衣人。他虽中了黑烟曼陀罗,但分量不多,更何况这东西他本就熟悉,因此还有余力讥嘲他们。 阿南冷冷地回头瞪他,握起手中臂环:“是你!是你设的计谋,让他们遭此大难!” “哼,谁叫你不肯帮竺星河,还处处阻拦,如今,是我成全了他,终究助他报了仇、雪了恨!” 朱聿恒回过头,盯着疯狂大笑的青衣人,厉声问:“你呢?你又为什么处心积虑,丧心病狂,定要让这么多人血染山河,酿成惨剧?!” “哼,少废话。”青衣人向他伸手,冷冷道,“你祖父和父亲都已经没了,我也没空与你纠缠,赶快把龙凤帝的骨灰交出来,跟你那二叔去拼个你死我活吧。” “二叔……”朱聿恒目光冷冽,转而瞥向左右。 荥国公已经从雪地中爬起,抖落了满身的雪泥,与顺陵卫们手持武器,步步逼近。 “原来如此……邯王正是此次设伏的幕后之力!”胸中愤懑难以抑制,朱聿恒握着日月的手微微颤抖,“这就是竺星河愿意留下我一条命的原因吗?因为还需要我与邯王互相争斗,将天下搅得更加动荡?” 青衣人脸上□□依旧僵硬,衬得他狞笑格外诡异:“只有你们不得安生,他才能在地下得到安宁!不过你是活不了几日了,看来你二叔才是最后的胜者,真叫人好生羡慕啊。” 朱聿恒看着他那得意的模样,沉声问:“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已经设好了计谋,我二叔怕是也无法坐稳那个位置吧?” 青衣人嘿然冷笑,道:“殿下何须操心,反正你活不到那一日了。” ……第234章 亿万斯年(2) 旁边惨叫声响起,是阿南根本不理会青衣人,率先对荥国公下手。流光倏忽来去,已经在他的右手腕上一转,瞬间鲜血喷涌,手中刀子落地。 见国公被伤,顺陵卫们顿时围上来,企图群起而攻。 “住手!”朱聿恒冷冷喝道,“荥国公勾结逆贼,意图谋反,给我拿下!” 顺陵卫们听皇太孙殿下发话,顿时住了手,但又不敢对自家主帅下手。 正在面面相觑之时,旁边诸葛嘉早已率神机营穿出,将荥国公一把制住,压在了雪地中。 阿南回头,冲青衣人冷冷问:“看来,当初竺公子回归陆上后,你也是如此谋骗他合作的?” “回归陆上?”青衣人一声冷笑,“小娃儿,实不相瞒,你家公子与我合作的时间,可比你想象的要早多了。” 阿南的心下一转,脱口而出:“难道说……他在海上时,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其实她早该知道的。公子在海外蛰伏了二十年,老主人去世时,他悲痛欲绝发誓要复仇,可他没有回来;他一步步统一海外诸岛,成为了四海之主,但他认为时机未能成熟;直到三年前,他忽然决定,率领海客回归陆上。 她当时还有些奇怪,难道是因为谋权篡位的那个凶手已经老了,有了可趁之机吗? 可原来,是因为一甲子之期到了,他回来,是要借着山河社稷图,掀起血雨腥风。 “这么说,在海外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要走哪一步棋了?” 青衣人冷哼:“他得最走错的一步,就是该早点与身边人开诚布公,将自己的真面目袒露出来,尤其是,笼络住你这个棘手的女人。” 而阿南摇了摇头,道:“知道了,我也不可能帮他的。” 因为,竺星河比这世上任何人都了解阿南。 她只是一个化外之民,海外孤女,她如何能懂得他疯狂的报复欲望,如何能明白他不计一切,哪怕翻天覆地、殉葬万民,也要颠覆仇人天下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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