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受制,竺星河的手在空中滞了一下,下意识瞥向流光来处。 一身侍卫服制的阿南,正将臂上的流光一收,向着这边奔来。 脚下的叠梁拱已经摇摇欲坠,风雪中发出咔咔的可怕巨声,即将散架。 而她踏着动荡的地面飞奔而来,不管不顾,坚定地落在了朱聿恒的身旁。 朱聿恒虽然并未中招,但身上的衣服已被春风的气旋割出道道破碎血痕。他退了半步,与她并肩而立,与面前二人在剧烈的晃荡中对峙。 阿南的目光落在竺星河的身上。他一身缟素,手持春风,站在横乱雪风之中,依旧是皎洁高雅的模样,只是他的脸上,蒙了一层面纱,遮住了真面目。 阿南的目光下移,迅速扫了他的手一眼。 那双原本修长白皙的手上,尽是斑斑黑痕,伴随着溃烂的血痂,触目惊心。 魏先生的药方确切无误,竺星河这辈子,都要全身带着这难以愈合、无法见人的疤痕,度过余生了。 她的心口像是堵住了,好大一阵难受。 曾经视若性命的男人,如今终究变成了站在对面的敌人,明明白白,无可躲避。 竺星河的目光转过她的面容,瞥向了她身旁的朱聿恒,一贯疏淡的眸子中,跳动着仇恨嗜血的火焰,令人心惊。 “阿南,这是我们朱家的恩怨。你若是还顾念旧情,就别横插一脚。” 阿南扬头道:“公子,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光风霁月的坦荡君子,何必与蛇鼠为伍,在你先祖大祭中,搅出这么大的风浪?” “呵,此处不过是山陵外围,惊扰不了宝顶之上的□□皇帝。我也要让他老人家在泉下睁开眼看看,他的不肖子孙们,为了争权夺利,如何残害手足,屠杀至亲!”竺星河一指后方皇帝与太子所在的碑亭之处,厉声道,“相信□□皇帝在天有灵,必会除邪惩恶,主持公道!” 青衣人在旁阴恻恻道:“跟他们费什么话,时辰已到,该是以血洗血之时了!” 春风声波飒急,催动日月薄刃,横斜间如万花迷眼,纷乱万端。 脚下叠梁拱剧烈动荡,眼见便要坍塌,风雪骤急,声波紊乱,双方都掌控不好自己的日月。 唯有阿南的流光,迅急尖锐,一点寒光穿越所有纷争,直射向韩广霆的要害。 韩广霆早已察觉到她的动作,手中日月一放,任由竺星河以春风掌控它,指尖急收,万象瞬间自他手中呈现。 阿南的流光顿时停了下来,只在他面前一掠而回。 她捂住自己的心口,趔趄后退。 地面动荡,她身躯失衡倾倒,眼看要被机关吞噬。 朱聿恒立即撤手,不顾那些即将毁伤自己身躯的利刃,转身向阿南扑去,将她的手一把抓住,不让她掉进下方坍塌的机关。 身后日月飞旋,将他后背绞得血肉模糊。 他拉住阿南的手却纹丝未动,仅凭左臂单手操控日月护住自己,在清空杂乱的相击声中,薄刃彼此飞击,珠玉破碎,与此时的飞雪一般无二。 阿南心口绞痛,只凭着最后一口气,死死抓着朱聿恒的手。 她知道,是心口埋藏的那枚六极雷,爆开了。 “哼,西南雪峰上,老夫发动你天灵玉刺,你竟侥幸逃得一命,这一次,我看你怎么逃!” 竺星河在旁脸色微变,正一迟疑之间,但见他手指一松,手中粉末已随风而去。 竺星河抿紧双唇,却终于未再开口。 而青衣人看着死死拉住阿南不肯放手的朱聿恒,阴森森笑道:“好一对同命鸳鸯,死也不肯放手逃生。也幸好她心口这枚是应天刺,而你的督脉早已损毁,牵动不了你的血脉!” 阿南左手抓住朱聿恒,右手在动荡扭曲的叠梁拱上狠命一按,终于翻身爬了上来。 她剧烈喘息着,死死盯着面前的青衣人,问:“这么说,我身上的六极雷,阿琰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全都是你搞的鬼?!” “呵,什么叫搞鬼?当年若不是为了争夺天下,朱家人苦苦哀求,我又怎么会想出这惊世骇俗的法子,重启天下八个死阵,掀起这般狂风巨浪?”脸上僵死的□□亦挡不住疯癫狂笑的模样,他一指山巅明楼宝顶,厉声道,“冤仇有解,血债血偿!今日便是你们所有人的死期!” “你怎么知道,我会死?”看着他那癫狂模样,靠在朱聿恒身上的阿南,却忽然直起了身子,朝着他冷冷一笑。 本以为她该已心脏受损失去意识的青衣人,见她居然恢复如常,正在错愕之间,却听阿南又道:“那你又知不知道,当初在神女山上,我是怎么从你的六极雷下逃出来的?” 青衣人心下一闪念,猛然瞪大了眼,失声问:“傅准……?” 话音未落,只听得空中振翅之声传来,一只碧羽辉煌的孔雀穿破横斜雪花,飞到了即将坍塌的神道之上,在空中久久盘旋。 神道一侧斜下方,孔雀起飞之处,风雪中站着一条清瘦修长的身影,面容苍白,在雪中捂嘴轻咳,正是傅准。 见青衣人向自己看来,傅准脸上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朝他点了一下头。 “他竟敢……”青衣人咬牙切齿,“违逆我的指令,将你身上最要紧的两处玉刺给拔除了!” “不是拔除,他可没有你这么丧心病狂,一开始他就只对我四肢下手而已,心脑之中的,减了分量,不会致死。”阿南说着,挥手向着傅准打了个手势,“既然你能以玄霜控制胁迫他,就要做好被他反噬的准备!” 孔雀俯冲而下,夜空中听不见的声波荡开,耳膜剧震。 他们立即明白吉祥天身上携带了希声,唯有按住耳廓,以免失去意识。谁知双手按住耳廓之际,口鼻一凉,混杂在风雪中的香甜味已经冲入了他们的呼吸中。 “黑烟曼陀罗……”青衣人闷哼一声,身体一重,脚下叠梁拱轧轧作响,已经再也承受不住压力。 而阿南与朱聿恒显然预先有解药,此时毫无异样。 青衣人一咬牙,对竺星河道:“我来挡住他们,趁如今还能动弹,无论如何,今日大事必成!” 竺星河一言不发,拔身而起,踏着动荡的叠梁拱,向着皇帝与太子所在的神功圣德碑亭冲去。 在他的冲击踩踏之下,神道之上的叠梁拱终于支撑不住,向着前方轰然坍塌。 竺星河便如踏着一条崩塌的火线,向着前方燃烧,即将把一切化为乌有。 朱聿恒与韩广霆日月相缠,一时无法脱身,阿南立即追击上前,去阻拦竺星河疯狂的攻势。 但前方的叠梁拱被他踩塌,她脚步虚浮,跌跌撞撞间勉强维持平衡,却根本无法追上他。 眼看他便要飞扑向神道尽头,阿南手中的流光骤然飞射向竺星河的背心,希望能阻住他疯狂的去势。 但,他身影飘忽不定,在风声中自然而然地侧身闪避,流光转瞬擦过,只勾住了他的腰间衣襟,撕扯出一道大口子。 风雪之中,一个发着亮蓝色幽光的东西从他的怀中飘落,被风雪卷裹着,迅速地划过阿南的面前。 阿南下意识抬起手,将它一把抓住。 她停了下来,右手微微颤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摊开自己的手,看向那被风雪送来的东西。 一只墨蓝色的绢缎蜻蜓。 在周围呼啸凌乱的风雪之中,散乱的天光与火光在它半透明的翅膀上一闪而过,耀出一轮轮光彩,格外绚烂迷眼。 ……第233章 亿万斯年(1) 前面竺星河的身子,也缓了一缓,下意识地,他回头看向了她。 阿南紧握着蜻蜓,只觉得心口猛烈刺痛,仿佛被捅过一刀的陈年旧伤,如今又再度被撕开血痂,将最深的伤口又重新呈现了出来。 她直直盯着竺星河,呼吸沉重,令手心的蜻蜓翅膀微颤,瑟瑟轻抖。 “你……怎么还有蜻蜓?” 她记得,这蜻蜓原是一对。自己送给竺星河的那只,被他潜入宫中之时,遗落在了大火之中,就此损毁。 而她那一只,在她下决心忘却一切过往、忘却对公子的迷恋时,放飞在了大漠风沙之中,消失于天边。 为什么,被她遗弃的这只蜻蜓,如今又出现在他的身边,被他如此珍惜地珍藏着? 仿佛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与震惊,竺星河如同浓墨般的眉眼盯着这熠熠生辉的蜻蜓,眼中疯狂的戾气也似抹除了几分。 他想告诉她,在玉门关,知晓她去意已决的时候,他终于强迫自己放下了二十多年的固执自傲,改换了衣装,要进敦煌去找她。 可大漠中,落日下,他一抬头看到了孤城之上,紧紧相拥的二人。 曾经紧跟在他身后、希望他能回头看一眼自己的人,如今将自己的面容靠在了别人的肩上,与他最恨的人紧紧相依偎。 那一刻,整个天地都被长河落日染成了昏黄,风沙仿佛狠狠穿过了他的胸膛,将他的心击出了一个永难弥补的空洞。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和阿南在一起的。他的人生在黄金台上,高不可攀,众生都要仰望他。这世上,没人有资格与他相携一生,没有人配得上他的倾心爱慕。 即使是与他无数次浴血奋战的阿南,即使他的目光早已不自觉地停在她的身上。 他其实也曾想过,如果是阿南的话,以后若是大事成就,他会允许她一直呆在自己的身边,他也会给她最好的待遇,给她应得的名分,适当的温柔与纵容。 他一直是这样以为,也是这样决定的。 可谁知道,回到了陆上之后,她会遇到别的人,她的心也会渐渐转移,直至最终将一切投注于另一个人身上,而那个人,却刚好是他最大的仇敌,他最想要除掉的人。 而他亲眼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亲眼看到她遗弃了他们的定情信物。 这陈年往事中她为他制作的蜻蜓,在风沙中直飞向天空尽头,原本该彻底在这个世上消失了踪迹。 但,他却调转了马头,向着落日追去。 在风沙中,他以五行决追循风向聚散,穿越那茫茫的金黄砂砾、如割风刀,终于找到了沙丘之上被尘土埋了半截的蜻蜓。 他将这被遗弃的蜻蜓紧紧握在手中,在已经转为暗紫色的暮色之中,伫立了许久许久。 直到暮紫散去,天河倒悬,他才如梦初醒,在星空之下,大漠风沙之中,抽出了蜻蜓的口唇,取出了里面的纸卷,捏碎蜡封。 那上面,很久很久以前他写给她的话,依旧墨迹如新—— 星河耿耿,永倾司南。 这是她在做好蜻蜓之后,缠着他说要有他的东西作镇,于是他便给她写了两行字,并且亲手封蜡放入其中。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星河耿耿,永倾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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