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等梁贵用柴刀劈开灌木,几人走进去才发现,那居处比梁贵说的还要衰败。 道路尽头的屋子早已不见,李家没人了之后,屋瓦梁椽土灶门槛全都被人拆分光了,只剩残存的桩基和灶台痕迹。 依稀痕迹之旁,一棵柳树长得尤为高大,垂柳丝绦繁茂无比。 见她一直看着这棵树,梁贵在旁边说道:“这是老李女儿小时候折了村口柳枝扦插在这边的,结果现在长这么好了。” 原来这棵树,是母亲当年种下的。 阿南抬手抚摸这棵柳树,对梁贵道:“阿叔,麻烦你详细讲讲李家女儿的事情。” “你说那个囡儿啊,她小时候长得又漂亮又伶俐,可惜啊,咱们渔村人家,个个都忙,她刚会走路时摔到炉膛去了,周边没人救护,那双手就残了,落了个残疾。到十八岁时这边大风雨毁了屋子,李家出去逃荒了,就再也没见着他们回来了。” 阿南听着他年久模糊的讲述,抬手挽着柳树柔软的枝条,望着母亲故居的废墟。 二十年风雨侵袭,依稀残存的痕迹都已快被草木淹没,令她心口泛起细细深深的痛意。 里长问梁贵:“你说她残疾了,是怎么个残疾法?” “嗐,她的手上全是疤,还缺了两根指节,看着挺吓人的。” 里长看向阿南,她点了点头,说:“确实如此。” 她神情尚还平静,但喉口忽然一阵哽咽,将她后面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心口。 朱聿恒见梁贵他们也想不起什么其他的了,便打发他们先回去。他拉她靠着柳树坐下,在她父母当年生活过的地方,静静坐了一会儿。 “阿琰,谢谢你……”他听到阿南的声音,“不止是我娘,还为了,我那原本不可见人的身世。” 若不是他的苦心遮掩,她在这世上,早已没有立足之地。 “没什么不可见人的,既然你说我的棋九步之力能从世间所有纷纭中寻出最准确的答案,那么你的身世就是这样,若你还介意自己的出身,那就是在质疑我。” 阿南心口涌上浓浓的酸涩与感激,在海边温暖潮湿的风中,她默默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 “走吧,我们去找人,在这里给你娘做法事、建陵墓,让她可以魂归故里,九泉安息。” 阿南紧抿下唇,默然的,重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她此生于世间纵横,刀山火海尽数闯荡过,深心里知道,这世上或许并没有来生与鬼神的存在。 可,这一刻她愿推翻自己对这世界的所有成见,只要能有一丝微渺的希望,让厄难深重的母亲得脱苦海,让她下一世终有幸福如意的人生,那么,她愿跪拜于满天神佛之前,豁出一切。 从故乡回来,北上回应天,先经过杭州。 绮霞肚子已高高隆起,脚背也肿了,靠在躺椅上晒太阳。阿南过去时,楚北淮正抱着蜜枣红豆汤过来,说是他娘刚煲好让送来的。 “其实我娘最近身体也不舒服呢,我爹昨天还陪她去保和堂看大夫。”楚北淮有些忧愁,“南姨,他们好像又出问题了!” “咦,还吵架吗?”阿南和绮霞都有些操心。 “不吵架,但是我娘身体不好了,我爹一点都不难过还精神焕发,最近甚至,甚至……”他嘴巴一扁,气愤不已,“他还偷我的糖!偷了不是给自己吃,给我娘吃!” 阿南和绮霞对望一眼,差点笑出声来:“什么糖,是不是梅子糖山楂糖什么的?” “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阿南朝他神秘一笑:“小屁孩,等你当哥哥就知道了!” 打发走了一脸茫然的楚北淮,绮霞听阿南谈起要与阿琰一起出海,以后长居海岛的治病的事情,摸着自己的肚子郁闷地撅起嘴:“孩子啊孩子,你太可怜了!你还没出世呢,连干儿子还是干女儿都不知道,你的干娘就要跑啦!” “没办法呀,阿琰这边没法等。”阿南豪气地将一个金锁拍在她的手中,说,“收好,我亲手打造的。明后年我肯定回来一趟,到时候要是这金锁没挂在你娃的脖子上,我跟你算账!” 绮霞看见金灿灿的东西就迷了眼,赶紧打开箱笼妥帖地收了,保证道:“放心,我肯定天天指着金锁告诉他这是干娘给的,孩子不会叫娘之前先学会叫干娘!” 看到箱笼中一包东西,她又犹豫了一下,取出来放在桌上,说:“这个,是白涟的娘上次送给我的。” 阿南打开看了看,是几块未打磨的青鱼石,便道:“这是鱼惊石,给孩子压惊驱邪的,这么大可不好攒呀。江白涟他娘……知晓你们的关系了?” 绮霞摇了摇头,说:“我常去她那里买鱼,所以她认识我了。但我不想孩子一生困在船上,或许……等以后,我再告诉她吧。” 阿南摸摸她的头,说:“那我帮你把鱼惊石打磨好吧,相信它一定能保佑孩子无病无灾成长,成为白涟一样聪明能干的人。” 那几块鱼惊石打磨后橙中带粉,用栀子花油摩挲浸润后,颜色比琥珀还莹澄。 阿南满意地收好,拉上朱聿恒:“走,陪我去找找穿鱼石的丝络,再配两颗珠子。” 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人头攒动。 阿南抬头便看到街口张贴的唐月娘通缉令,便扯了扯朱聿恒的手,问:“她不是带着青莲宗残部散入西南大山了吗,难道又发现她踪迹了?” “嗯,西南那边封闭淳朴,朝廷难以在茫茫大山中剿除余党,她似是要在那边扎根落地了。”朱聿恒说着,神情与声音都是淡淡的,“无论日光如何洞穿人世,可这世上总有贫困、饥荒、黑暗与不公的角落存在,否则,青莲宗怎能绵延百年,至今不绝呢?” 阿南望着通缉令上唐月娘的面容,她背负了半生苦痛,面容却依旧温厚宽忍,依旧是她记忆中那个笑着拉她参观自家菜园子的爽利妇人。 她叹道:“算了,她也算个女中豪杰。再说有这样的一股力量在,也能在朝廷朽烂的时候督促警醒,也不必赶尽杀绝。” 朱聿恒也深以为然,又想起一件事:“说起来,墨先生对阿晏赞不绝口,说他一旦用心就是个人才,前段时间还改进了水车,如今正在北边试用,要是可行的话,说不定能惠及大江南北。” “真好,阿晏现在居然这么有出息了!”阿南想起他们一起嗑瓜子逛酒楼的日子,不由笑了,“希望他能坚持己心,以后咱们回来时跟他比比看,谁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抛开朝野大事,朱聿恒陪着阿南细细挑选各色丝绦。 旁边赶着牛车的老农在卖时鲜的香椿、荠菜、马兰头,更有人摆下大木盆卖鲥鱼、鲫鱼、四鳃鲈。 “哎呀,这可是江南才有的,趁现在咱们多吃几次。”阿南欢呼了一声,拉着朱聿恒便过去挑拣着。 河边集市的人讨价还价,柳树下闲坐的人聊着最近大小传闻。耳边忽传来错愕惊问:“皇太孙不是一向身康体健么,怎么会忽然因病薨逝了?” “唉,听说祭陵时出了事,可能因此遭了不幸吧……说起来,太孙殿下诞世之时,□□不是在梦中授了当今圣上一个大圭么,如今天下既定,想必也是圣上将玉圭收回,常伴身侧了。” 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大概是朝廷最好的解释了,众人纷纷附和,只是惋惜不已:“怎会如此?太孙殿下天纵英才,本可开一代太平啊……” 一切纷扰传言,朱聿恒却听若未闻。 他帮阿南拎着两捆菜,静静站在她的身后等待着。 而她蹲在一个老妇人面前买鲥鱼,一伸手就掐住了一条最肥壮的鲥鱼,手指直插入鳃,让鱼只能徒劳地拍了两下尾巴,再也无从挣扎。 柳枝风动,掠过朱聿恒的肩头,轻柔闲适。 阿南抓着鱼,认真地向面前的老妇人讨教,鲥鱼要如何烧才最好吃,记得无比仔细。 阿南啊,无论在何时何地,无论对这世上任何事情,永远都是兴致勃勃、乐在其中的模样。 他望着她的面容,不由得笑了。 阿南买好了东西,抬头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扬扬眉问:“怎么?”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吗?” “记得啊,在顺天的酒肆里,你在那里喝茶,我看见了你的手……” “不对。”朱聿恒接过她手中的鱼,微微一笑,“是在护城河的旁边。那时候,你正在教一个大叔弓鱼,你抓鱼的手法,和现在一样既稳且准。” 只是当时的他们都不知道,这短短瞬间的交汇,改变了九州天下,也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好哇,那时候你就偷学我的手艺啦?看来我以后的独门秘技都要保不住啦!”阿南笑嘻嘻地横他一眼,“不过你以后肯定造诣非凡了,韩广霆那个老家伙,因为自己没有棋九步之力,无法继承傅灵焰的衣钵而悒郁了一辈子,如今终于找到你这个奇才,恨不得直接把九玄门所有的技法一股脑儿全填到你脑门里去——不行,我也要回去好好翻翻师父的东西,看他有没有私藏的绝技。” “如今你的旧伤已经痊愈,待埋在其中的影刺清除后,只要努力练习,回归三千阶便指日可待,还需要掏你师父的私藏?”朱聿恒握着她的手查看她的关节处,想想有些好笑又有些郁闷,“话说回来,拙巧阁怎么办?你觉得他们能接受前几天还在喊打喊杀的‘妖女’,忽然拿着阁主印章过来要上位的消息吗?” “当然不可能了,更何况我才不愿意呢,傅准那个混蛋,他自己落得清静,却根本没有考虑过我和那群人相处该有多别扭啊。”阿南无奈道,“如今只好抓个人来代工,我自己偷懒了……哎,你说墨先生会愿意接手吗?” 为了让阿南早日解脱,时刻与自己相伴,朱聿恒自然得认真思索:“他是墨门巨子,一直古道热肠,拙巧阁搜罗众多人才,如今群龙无首,让他暂为代管,他应当是会愿意的,只是……” “只是并非长久之计啊。”阿南挠着头,说,“不过没事,我看薛澄光为人八面玲珑,在阁中人缘还是不错的,以后慢慢接手应该也算顺理成章吧。” “薛滢光也很能干,焉知不会成为又一任女阁主?”朱聿恒轻拍阿南的头,示意她放宽心。 垂柳依依,阿南也觉得心口缠绵缱绻,将头往他肩上靠了靠。 想着他要从二十年的尊荣中猛然抽身,抛掉所有荣华,成为一个早逝而消失于这片大陆的人,想必有千万种艰难。 她不由得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阿琰,要离开这一切,你舍得吗?” 他手中拎着鱼和菜,挽着她在垂柳之下慢慢走回去:“哪有什么舍不得的,难道是舍不得我祖父给我修建的壮观陵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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