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晏敲了敲门,进来向他问安。等朱聿恒梳洗完毕后,屏退了下人,卓晏才悄声道:“是有桩小事……有人窥探放生池。” 西湖放生池,正是关押公子的地方。 正在屏风后换衣服的朱聿恒,整理衣带的手略停了停,然后问:“这么快就泄露了?” “是……昨日晚间,杭州府就接到了永泰号的报案,说他们大东家在灵隐寺祈福,忽然莫名失踪了,要求官府和他们一起派人搜山,寻找下落。” “永泰号?”朱聿恒微皱眉头,“海外贸易发家那个?” 他记得,昨晚在萍娘家废墟中掏出的银票,正是永泰银庄的。 卓晏点头道:“那个被抓的公子,就是永泰的大东家。真没想到啊,坊间还有人猜测永泰号是海外胡商开的呢,没想到东家其实是这样一个神仙人物。” “你详细说说吧。”朱聿恒一向主管三大营等军政要务,后来又忙于迁都之事,与户部接触不多,对这些民间商号更是知之甚少。 但卓晏在坊间虽混得如鱼得水,却是不管俗务的,其实了解也不深:“这个永泰号好像是近两年忽然冒出来的,海外贸易较多,在咱们本朝分号倒也不少,听说从顺天到云南、从应天到乌斯藏,大江南北都有他家店铺的。再说海上贸易银子跟水似的流进来,所以一群商人还推举他家发了个存银票证,江南这边各处都爱用这银票,比宝……” 说到这里,他吐吐舌头,赶紧打住了。 但朱聿恒又何尝不知道他的意思。他家的银票可以各处通兑,比如今疯狂贬值的宝钞可要好用多了。 “拿几张我看看。” 卓晏随身正带着两张,其中有一张正是十两银票,纸张厚实挺括,四面花栏印着雷云纹,中间是“凭此票至永泰号抵银十两”的字样。 朱聿恒问:“这看起来也寻常,岂不是很好伪造?” “不不,殿下请看。”卓晏将纸举起,对着窗外朦胧天色,依稀可以看到这张纸上,出现了“永泰”二个大字印记。 “听说这是唯有永泰号才能造得出的纸,他们以某种手法控制纸浆密度,可以让银票对着光的时候,看到上面的隐记。这纸张,别家造不出来。还有就是据说银票的花纹也对应暗记,暗记还会按月轮换,所以铺面的各个掌柜一看就知道真假的。” 朱聿恒将银票搁在桌上,又问:“杭州府应允他们,帮助寻人了?” “是,各地漕运不济时,常托赖于他们,毕竟他家船队庞大,货物轮转最便利了。是以官府也遣人到灵隐搜山了,不过呢……他们发现当日是神机营在那边行动,就不敢再认真了,只在那儿虚应了一下故事。” “也就是说……”朱聿恒缓缓问,“这群海客,企图给朝廷施压?” 卓晏忙道:“这……应该不敢吧?只是,对方好像也因此而探到了神机营的行踪,进而追踪到了放生池。” “他们在海外横行无忌,在我朝的土地上,想自由来去可没这么容易。”朱聿恒说着,从屏风后转出,向外走去,“杭之。” 韦杭之大步跟上,等他示下。 一行人出了桂香阁,便即出了乐赏园。 “昨晚清河坊,你们那场喧哗,可是因为那个司鹫出现了?” “是,司鹫企图接近阿南姑娘。属下按照殿下吩咐,假装让他逃脱,跟踪到了他们的落脚处,还拿到了这个。”说到这儿,韦杭之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布包好的小东西,呈到他面前,“这是在逃窜途中,司鹫抽空射入一间旧庙砖缝间的。属下猜测,这必定是他们传递消息的方法,只是,尚不知如何打开。” 布包散开,里面是一颗表面凹凸不平的铁弹丸。 朱聿恒以三指捻住这颗弹丸,举到眼前看了看。 冰凉的触感,让他这习惯了拆解岐中易的手指,倒生出一种亲切熟悉来:“这弹丸,可以打开?” “是,拙巧阁的人看过了,说应该是中空的,里面藏有东西。只是这东西设计精巧,目前谁也不知道如何解锁,因此束手无策。” 朱聿恒翻身上马,思忖着将这颗弹丸在指尖上转了两圈,从食指上滚过,旋到了掌心中。 然后,他略略怔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握着弹丸手中——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与阿南一样,喜欢将东西掌控在指尖与掌心,像逗弄小兽一般玩弄。 他将手中的弹丸收入袖中,沉默思忖片刻。 神机营踪迹既已泄露,海客们也在千方百计联络阿南,看来,他不得不去会一会那个公子了。 一夜雷雨初收,晨曦雾霭之中,西湖越显云水氤氲,烟波迷蒙。 在被禁绝靠近的三潭印月一带,却有一叶轻舟划开琉璃水面,向着放生池飞速驶去。 放生池外围列的船依次散开,码头台阶上,诸葛嘉正静待着。 轻舟靠在青石台阶上,船身轻微一震。 诸葛嘉立即上前一步,抬手以备搀扶站在船头的朱聿恒。 朱聿恒却早已踏上台阶,只抬手接过他手中的披风,一面沿着石板路向内大步走去,一面问:“那人呢?” “在天风阁,就是放生池正中间。”诸葛嘉说。 朱聿恒抬眼看去。放生池一圈堤岸不过丈余宽,里面围出一个小湖,便成了“湖中湖”。四条九曲桥从放生池的四个方向往中间延伸,在最中间,二三十丈方圆的一块地方,错落地陈设着亭台楼阁,小院花圃。 虽在花木掩映中,但依然可以看到,幽微天光下,有不少守卫走动的影迹,影影绰绰。 朱聿恒拉上斗篷的帽兜,将自己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中:“那人的两个侍卫,审过了?” 诸葛嘉递上案卷道:“审过了,他们是杭州坊间拳脚精熟的练家子,只是因为熟悉杭州事务,所以被临时聘来的,其实并不知道主家是什么身份。” 朱聿恒接过送上的签押文页看着,一面问诸葛嘉:“他交代什么了?” “他只说自己是寻常海客,不明白自己为何被捉拿。提督大人可是要亲自审问?” “不必,还是你来吧。”朱聿恒略一沉吟,说道,“你也不用着急,找个由头细细审讯他,将他过去的一切都磨出来。最重要的,是将他羁押在这里,越久越好。” “是,审足三年两载都没问题。”身为下属,诸葛嘉又最喜欢做恶人,自然包揽下来。 朱聿恒点点头,看向签押文页的画押处。 那里写着的,是清拔飘逸的“竺星河”三字。 原来他叫竺星河。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她是南方,而他是南天璀璨的星河。 朱聿恒盯着“竺星河”看了须臾,缓缓道:“既然对方敢去官府要人,想必是要讨一个理由。那么此次审讯,便着重问一问,他与四月初宫中那一场大火,是否有关吧。” 诸葛嘉心下诧异,一个海客与三大殿的大火,能有什么关联,但皇太孙既然这样说了,他便也恭谨应了。 “诸葛提督,这位是谁?”码头边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见诸葛嘉带着朱聿恒看过来,便出声询问。 这男人身材高大,肌肉贲张,几步跨过来,站在面前跟铁塔似的。 “这是我们提督大人。”诸葛嘉语焉不详地介绍道,又指着那大个子,“这是拙巧阁主的左膀右臂,副使毕阳辉。” 拙巧阁。 朱聿恒知道他们与官府多有合作,甚至阿南还与他们一起研制过那柄会炸膛的小火铳,便略一点头:“劳烦。” 毕阳辉笑道:“应该的。毕竟我也想会会阿南的公子,看看是什么三头六臂。” 卓晏最多话,问他:“毕先生也在阿南姑娘那边吃过亏吗?” 毕阳辉的脸色别扭起来:“胡说!我怎么会在那娘们手上吃亏? 卓晏忍不住笑了,凑到诸葛嘉耳边问:“嘉嘉,看他这样子,是被狠揍过几顿吧?” 诸葛嘉面无表情地飞他一个眼刀,示意他闭嘴。 毕竟在场所有人,除了卓晏之外,谁没被阿南揍过呢? 朱聿恒问:“既然对方已知道此处,前来试探,你们是否能守住?” “如今这水上水下,都是重重机关,请提督大人放心。”诸葛嘉道,“他们要是敢来,正好围点打援,来一个,抓一个。” 朱聿恒望着面前蒙着晨雾、平静得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机关设置的放生池,问:“要是,阿南来了呢?” 诸葛嘉眸光微敛,那过分柔媚的五官,染上一层狠戾:“属下定让她有来无回。” 卓晏嘴角一抽,小心翼翼地观察朱聿恒的脸色,见他面无表情,才略微放下心来。 “说得好!我们这天罗地网,她一个娘们能干什么?”毕阳辉拍手附和道,“而且,我们阁主已经接到讯息,定能尽快赶到。傅阁主能废了她手脚一次,还不能废第二次?” 西湖的波光,在朱聿恒睫毛上轻微一颤。 原来她手脚的伤,竟是这样来的。 回想阿南每时每刻都懒洋洋瘫在椅子上的模样,他对这第一次听到的“傅阁主”,心头无由掠过一丝不快。 但最终,他只是垂下双眼,任由晨风将面前波光吹得紊乱。 九曲桥已经到了尽头,桥头便是天风阁。 卓晏与竺星河在灵隐打过照面,便机灵地停下了脚步,不再跟去。 朱聿恒看完了卷宗,将它还给诸葛嘉,问:“这个竺星河,既能统御阿南,想必有独到之处?” 诸葛嘉这两日显然也正在研究这个,答道:“听说他在海上势力煊赫,还扫荡了婆罗洲附近所有海贼匪盗,但回归我朝后,似乎处世十分低调,有事也都是手下人出手——比如阿南,就是他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 “然则,他这次在灵隐祈福,身边的侍从是临时在杭州聘请的?” 诸葛嘉也觉得奇怪,正在沉吟,毕阳辉插嘴道:“谁知道这老狐狸在想什么,他一贯诡计多端,其中肯定有诈。” 朱聿恒将抓捕公子当日情形略想了想,又问:“竺星河也会机关阵法?” “不算吧,是那娘们擅长设阵,这男的擅长破阵,什么时候他们打一架才好看呢。” 毕阳辉这个粗人,在殿下面前一口一个娘们,让诸葛嘉不由得皱眉,正要开口阻止,却听朱聿恒问:“我听说竺星河有一套‘五行决’?” “对,就是他的那一套什么算法,能将天下万物以五五解析,据说无往不胜。” “若拿五行决来分析山川地势,是否可行?” 毕阳辉道:“应该吧,不然他怎么打下那么大一片海域?” 见他也是一知半解,朱聿恒便也不再问。 九曲桥边,荷叶挨挨挤挤,柳风暗送清凉。临水栏杆边有人在晨光中盘膝静坐,面对着满眼湖光山色,整个人便如入画般,雅致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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