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完,卓晏将阿南送回驿馆,阿南抚着肚子进了门,想想又悄悄地欺身到巷子口,见左右无人,便翻上墙头,几步踏过屋檐,看向长街。 黄昏渐暗的街边,卓晏阻止了一家皮货店的老板关门,进内匆匆付了钱,提着一个竹筒出来,随手往马背上一系,便骑马走了。 阿南的目光紧盯着那马上的竹筒,思索着直到它与卓晏消失在巷口,一丝不安难以抑制地涌上心口。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沉下气,踏过几道屋脊,翻落在一条冷僻街巷。 在街巷的最末端,是个破旧得几乎要塌朽的破园子。 在破园的围墙一角,是正在等待她的几个人。 阿南越过望风的司霖,向司鹫点了点头,转到倾颓的墙角:“魏先生,冯叔,久等了。” “没事,我们也是刚来不久。”魏乐安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交给阿南,道,“南姑娘,这是放生池最中心的那个点,确认无误。” 冯胜道:“你的棠木舟我已经打理好了,还增大了水下暗格,妥妥儿的!” 司鹫走过来拍胸脯道:“后撤的路我也已经安排好了,直通三天竺,一路畅行无阻!” “辛苦魏先生和冯叔了。”阿南验看了魏乐安的数据,又确定了小船的位置,最后对司鹫点头表示肯定,说道,“明日辰时,我准时出发。”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司鹫急问:“这么快?” “朝廷要将公子押解北上了,而且很可能直接去顺天。”不然,朱聿恒不至于连父母的危机都要搁置,亲自来到杭州。 “这不是更好?”冯胜一拍大腿,道,“没有放生池那些阵法,咱们在半道上劫个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魏乐安捻须点头,司鹫更是把头点得跟敲鼓似的。 “但,朝廷的帮手要来了……”阿南低下头,望着自己不自觉握紧的双手,“他若是来了,我没有任何把握救出公子。” 众人看着她的手,都知道她指的人是谁,一时脸色都难看起来。 司鹫抬手轻轻拍了拍阿南的背以示安慰,又觑着司霖道:“幸好阿南潜伏在官府那边,及时打探到消息。不然,姓傅的那个混账一来,我们肯定全军覆没。” 司霖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魏乐安则问阿南:“消息确切吗?” “九成九。” 毕竟,只有那人能拆解吉祥天保养内部构造,并且要用到纯净的羊脂——那种东西,只有皮匠铺才会备有。 “所以,我们必须赶在援兵未到杭州之前,将公子及早救出。” 魏乐安问:“那么,你准备带谁去?” 阿南摇了摇头:“没法带人去。我仔细想过了,那水下的机关,人越多,水波越混乱,造成的扰乱越多。” 她说到这里,心口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傅准那些复杂精微的机关,举世无双难有破解之法,若说有人能帮自己,或许只有阿言了…… 可惜,这世上最不可能帮自己破阵的,唯有阿言。 几人虽然都知道阿南的本事,但想到她孤身前去,一时都陷入沉默。 魏乐安踌躇问:“你如此冒险,有几成把握救出公子?” “放心吧,这些日子,我已将石叔豁命探来的阵法,一再反复地推算过了。”阿南一扬眉,说道,“放生池这个鬼门关,只要对方阵法没变,我就有充分信心,绝不会对不起石叔的付出。” 听她有如此把握,大家都略松了一口气。 确认过了所有事务,阿南最后交代司鹫道:“明日你把棠木舟驶到西湖东岸,然后到河坊后街帮我取点东西。” 事情商量妥当,阿南向外走去,一直站在外面望风的司霖抬起胳膊拦住她,冷冷开口:“我问你,你是不是要回去,和那些朝廷的人混在一起?” 阿南抬手弹了弹横在自己面前的胳膊:“你操这个心干什么?总之明天我会将公子安全救回,少了一根寒毛我认罪。” “你天天与官府的人混在一起,叫我们如何不操心,如何相信你?”司霖目光利得如同针尖,直刺着她,“南姑娘,若你还对公子忠心耿耿,愿意护着咱们这一脉正统的话,你就该拿出诚意来给我们看看,不然,谁知道明日我们等来的,会是公子还是朝廷鹰犬?” “笑话,我若是背叛公子效忠朝廷,你还会好好站在这里?”阿南扫了周围几人一眼,提高声音道,“怎么,我才刚离开你们几个月,你们就觉得我会背弃当初誓死效忠公子的誓言、出卖出生入死的兄弟?” “阿南,别听司霖胡说八道!”司鹫急道,冲上去就将司霖搡开,“别挡道!阿南既然说了明日去救公子,那咱们安心等着就行!” 魏乐安见司霖面色铁青,任凭司鹫推搡,依旧一动不动站立着,也有些无奈:“南姑娘,如今公子失陷,群龙无首,司霖急火攻心胡言乱语,确是该罚。只是……明日既然有事,你今晚不如与兄弟们细细商议大事,何必还要离开呢?” “我今晚还有事。”阿南不愿详细回答。 司霖冷笑问:“明天一早你就要出发去救公子,什么事你今晚必须要去办?” 阿南本不愿理他,但见司鹫与冯胜也在看着自己,便道:“明日放生池一战,冲突在所难免。我和阿言还有些事情,需要及早安排好。” 毕竟,她委实不愿阿言在场,更不愿他卷入纷争。 “阿言?口口声声叫得这么亲热,你如今与他形影不离,心里还有公子?”司霖死死盯着她,逼问,“你忘记当初你快死的时候,是谁收留了你?又是谁悉心培养你、多次救你出险境?谁让你这个五岁就应该死在海岛贼窟里的小丫头,最终成为了叱咤西洋的南姑娘?” “公子的恩情,我片刻不曾忘记,只要有需要,我为他豁出命都可以!”阿南冷冷驳斥道,“不需要你来强调。” “呵……既然你还没有忘记公子对你的大恩大德,”司霖抬起手,指向杭州府衙所在的灯火辉煌的凤凰山麓,一字一顿道,“那么,我教你一个比你孤身去救公子更靠谱的方法——把那个被所有人尊称为提督的大人物、那个与你日日相伴的阿言,绑过来,交给我们,用做人质!” 阿南心下一震,抬眼盯着他。 “相信以你的身手,不难办到吧?”司霖见其余人虽面露犹疑之色,却并无人出声反对,对阿南说话的声音更提高了三分,“这样,即使你明天出了岔子,我们手里也有最后的筹码,可以确保公子安全无虞地回到我们的身边!” 阿南盯着他的目光犀利冰冷,与她的声音一样锋利:“你的意思,是不相信我?” 因她这锐利的目光,司霖头皮忽然一麻。 他终于想起了面前的人是谁。想起了她当年在海上踏浪屠戮、凶光掩日的模样。 他脖子梗住,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发声。 阿南回头,缓缓扫过身后的人,又问:“你们呢?信不信我?” 司鹫第一个摇头,大声道:“阿南,我明天在三天竺等你!” 冯胜大声附和,魏乐安也恳切道:“南姑娘公子就交给你了,我等静候佳音。” 阿南神情稍霁,冷冷瞥了司霖一眼,手中流光闪动,身影早已跃出了这颓败的所在。 渐暗的夜色之中,只传来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所有一切我自会安排好,你们只要等着迎接公子就行!” 朱聿恒从府衙出来时,沁凉的风夹杂着零星的小雨,已笼罩住整个杭州城。 阿南的预测很准确,大风雨已经登陆杭州了。 他再次询问杭州都司,是否已经做好应对大风雨的准备。 皇太孙一再示警,所有官员自然不敢怠慢:“布政司已派遣人手加固海塘及城墙,检查各处危房,堵水、排水通道亦已彻底检查。城内城外有危险的百姓皆已防范转移。” 朱聿恒微微点头,抬头见雨丝稀疏,但风势渐大,街上行人寥寥。 此时正有一骑快马在杭州府衙外停下,马上人翻身下马,直冲向灯火通明的大门。 朱聿恒在上马车之前,拿到了浙江布政司截留的这封飞鸽书。 为防止官方飞鸽传书被误扰,江浙一带历来禁止民间私人放飞,还在各通衢之处设了拦截,专门射杀、抓捕单飞鸽鸟,以免有人偷偷犯禁。一旦循踪发现主人,严惩不贷。 此次被拦截下来的鸽子早已被射死,只有一卷被雨水和鸽血染得模糊的纸条,传递到了朱聿恒手中。 那纸条上排列着几行怪异的数字,写的是二七肆庚或是一二五陆申之类的混乱数字,前后全无落款。 唯一特别的,是右上标注着“三拾贰”三个字。另外,便是在左下落款处,印着一个以眉黛画出的标记,寥寥三抹新月形,似是一朵青莲。 朱聿恒在灯下转侧这朵青莲,看到了黑黛内暗暗隐现的青色微光。 他垂下眼,不动声色地回身示意杭州知府给自己找寻几个懂得密信格律的人。 很快,浙江布政司的人便赶到了,接过朱聿恒列出的那几个数字研讨一阵后,很快得出了结论:“提督大人,这混杂相用的数字体例,应该是循影格的密信。” “循影格?” “这是民间一种密信法子,拿一本市面上通行的书作为‘本’,然后按照数字,去寻‘影’即可。”一个吏员指着第一个数字三拾贰说,“三拾贰,这三个字的写法不一样,我估计,这个‘三’应该是一套书,‘拾贰’是指书的第十二本。坊间带三字的书,唔……《三车一览》?《诗三百》?但这几本书那么薄,怎么可能有十二本……” 另一个人思忖道:“《三国》?是《三国志》还是《演义》?” 众人皆以为然:“坊间流行的就那几种,都拿过来对照翻看,必有所得。” 当下有人跑去寻书,剩下的人继续研讨:“再看这个,二七肆庚,二七是一种写法,那么应该是第二十七页,肆是另一种写法,应该是第四行。后面的天干地支该用来表示列。第二个数字里有申字,大概是因为天干不够,只能往下续数地支数列。” 不多久,市面上通行的三国刊刻本都已送到。这两部书都很厚,且版本也多,但超过十册的刻本,唯有松鹤堂的《三国演义》。 不到半个时辰,所有字被翻了出来,众人都是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朱聿恒盯着那上面的内容,一贯沉静的面容也被难以抑制的阴霾所笼罩。 他回到下榻处,立即铺纸修书。但匆匆写了几笔,却又因为心底涌上来的惶惑与恐惧,而将纸狠狠撕掉。 他死死盯着翻出来的内容,不敢想,也不知如何下笔。 那上面标注的,是一个人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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