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这样想着,一动不动盯着自窗棂外射进来的波光。 那些光华在他面前如同有形的迷雾,幻觉般波动。就像那奇诡的水面之下,阿南的身影被水波拉扯得失了真,却又分明决绝地挡在他的面前,替他扛下那些致命的攻击。 那时她挡在他面前的双手,坚定而迅捷,哪怕衣袖被水下的波纹绞成碎片,她维护他的姿态,依然毫不动摇。 现在想来,他其实并不知道,究竟是她绑在自己身上的牵丝,还是她在水下拥住自己的双手,更令他刻骨铭心。 沉默望着窗外许久,他才低低道:“你去准备一下,等我恢复一些,就去海宁一带看看灾情。” 韦杭之急道:“殿下刚醒,身体不豫,还请安心休养,切勿考虑家国大事了。” 朱聿恒不置可否,靠在枕上闭目养神。 韦杭之无奈,静立了一会儿,拿出一个东西轻轻放在床头柜子上,放慢脚步退出。 朱聿恒听到了那东西发出轻微的“叮”一声响。这熟悉的声音让他下意识收紧了自己的十指,觉得指尖空荡荡的。 那应该是他昏迷之后,失落在放生池的岐中易。 你可要好好练手啊,等我回来,不能偷懒。 阿南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可她为了救她的公子,已经抛弃了对他许过的所有承诺,是不会回来了。 身体虚弱无比,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抓过床头的岐中易,想将它狠狠摔入窗外的西湖。 但最终,岐中易从他虚软的手中滑脱,坠落于心口,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在他胸前响起,清脆又寒凉。 他死死盯着胸口那发着淡淡金属辉光的“九曲关山”,就像看见阿南那光华灿烂的笑容。 明知道会灼伤双眼,可人为什么总是会被耀眼的事物所吸引,最终意乱情迷,难以自拔。 他终于艰难的、一寸一寸地抬起了手,将那个岐中易紧紧地抓在手中。 就像他在心里发誓,他以后,一定会将主动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掌中,再也不会蠢到跟随着她的步伐,以她的节奏行事。
第86章 山长水阔(2) “阿南,你为什么这么拼命?” “我不拼命的话,如何成为公子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呢?” “做别人手中的刀,又有何意义?” “就算没有意义,可至少……在我折断之前,公子不会放弃我。” 阿南从沉沉的疲惫倦怠中醒来,头痛欲裂,身体虚软。 她呆呆地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绣着海棠花的纱帐,回想着梦里那些话——很久很久之前,她与最好的姐妹桑玖说过的话。 到如今,桑玖已经在海底化为了枯骨,而她成了司南,恪守着自己的理想,终于成了公子最有用的人。 只是,人总是贪心的。到了现在,她不再希望自己唯一的用处,是帮他收拾掉来袭的敌人。 尤其这一次,来袭的敌人是阿言。 阿言,他现在一定很恨她吧…… 她的眼前一直出现他盯着她的冰冷眼神,在她陷入沉沉昏迷之时,萦绕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不愿让低沉的情绪控制自己,阿南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些,注意到身下熟悉的起伏,鼻间也嗅到了咸腥的气息。 她抓过床边的衣服披好,推窗向外望去。 果然是大海。她脚下的船正借着风速在海上航行,穿破千重波浪,驶往蔚蓝的远方。 她怔了一怔,猛地拉开门,光脚朝外面走了出去。 候在廊外打盹的司鹫,听到她的脚步声,立即便扑上来:“阿南阿南,你可算醒来了!感觉怎么样?身体难受吗?饿了吗?” “还行,饿。”阿南用干哑的嗓音回答,看向甲板。 这艘船并不大,却很快,轻巧窄长的船身破开海面,似乎波浪对它不会造成任何阻碍。 头顶的船帆洁白轻盈,如同白云鼓足了风。水手们和她打着招呼,牵拉船帆借着尚未彻底退去的大风,使船全速前进。 一睁开眼,回到了纵横十数年的海上。感受着脚下起伏的船身,听着海鸥的鸣叫与破浪的水声,张开双手迎接扑面而来的海风,阿南一时之间竟觉得恍惚,不知是真实还是梦幻。 竺星河正站在船头查看前方洋流,听到她的声音,他放下手中千里镜,朝这边看来。 他的温柔神情和面前的大海一样,熟悉又令她安心。 她抬手迎风试了试,问:“船行朝北?我们去哪儿?” “朝廷封锁了各个南下出海口,严查出海船只。我们商议后决定反其道而行之,既然他们认为我们会南下西洋,那我们就干脆北上渤海,到时候看他们如何阻截。” 阿南听到朝廷堵截,心下暗自一惊,偷偷打量公子的神情,却见他神情如常,便低头接过司鹫手中的托盘,先坐下吃点东西。 “咦,鲍鱼煨海参,和小米一起炖得又酥又烂,司鹫你手艺大长啊!”阿南端碗喝着,夸奖道。 司鹫幽怨地看着她:“不是我做的,待会儿她送小菜来你就知道了。” “唔,是吗?船上新请了大厨?”阿南也没在意,吃了半碗,才问竺星河,“现下局势如何?” 竺星河在她对面坐下,平淡道:“皇太孙朱聿恒亲自调度陆海各卫所,此人手段了得,以赈灾之名迅速查抄了江浙一带所有与永泰行有关的产业,又在舟山结阵,拦截所有南下船只。泉州、广州一带的出海口也结了铁索阵,眼下看来,必定会殃及我们在海外的船队。” 阿南熟知阿言个性,但下手这么快还是超乎她的预料。抿唇思索片刻,她才道:“天高海阔,朝廷海禁多年,也封锁不住下海的人们,如今我们已经回到海上,船队倒是不足为虑。只是……公子多年来苦心经营的永泰行,就这么便宜了官府?” “永泰在创建之初,我便预见到或许有今日,因此甚少出面。就算被查封几个明面上的店铺,暗地里布的子朝廷也一时难以彻查,更何况——”他神情云淡风轻,似是对这些年来心血的折损并不在意,“这么多年来给朝中那些大人物上的供也不是白给的,他们不保永泰,难免惹火烧身。” 阿南捏着汤匙,默然点头。 竺星河端详着她的神情,以尽量轻缓的口吻问:“话说回来,你当时不是说,他中了朝夕之毒么?” 阿南只觉得心口猛然一跳,汤匙在碗上叮的一声敲击。 她推开碗,坐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回答道:“当时局势危急,为了逃出生天,因此我不得不对他们扯谎,说对他下了毒……” 竺星河神情淡淡地望着她,没有开口,只等待着她的后话。 明明他神情和煦,阿南却如芒刺在背:“其实当时事出紧急,我身上哪有带那些东西啊,根本也不可能给他下毒的……” “所以,你让公子错过了斩杀仇敌的最好时机。”一直侍立于竺星河身后的司霖冷冷开口道。 阿南与他向来不对付,此时更没好气,斜了他一眼问:“当时我们身陷放生池,情势极为危急,你觉得公子首要的事情,是逃出生天保全性命,还是奋力一击、和对方拼死相博?” 司霖语塞,恼羞成怒道:“可你为何不将实情告诉公子,让他以当时情况来定夺?” 阿南一扬眉,正要反唇相讥,竺星河抬手制止了她,说道:“不必伤了和气。当时情况危急,阿南确无机会将此事对我挑明。” 司霖悻悻地瞪了阿南一眼,大步走到船尾去了。 阿南心不在焉地吃着海参粥,又听到竺星河轻声道:“不过,你昏迷这两日我听大家说,你与那位皇太孙颇有交情?” 阿南心虚道:“也算不上交情,就是他在追查三大殿起火之事,顺着那只蜻蜓摸到了我身上,而我看上了他那双手,想训练他帮我对付那个姓傅的,后来……” 她把自己和朱聿恒之间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对公子禀报清楚,包括几次交手、几次联手,还有一起破阵的事情,都抖搂了清楚。 只在说到顺天地下火阵之时,她略顿了顿,实在羞于让公子知晓她替别的男人吸淤血之事,便含糊跳了过去。 “我原以为他是神机营内臣提督,可以趁机打探公子的消息,因此才与他周旋一下,没想到,却被他耍得团团转!” “他的手、还有那棋九步的能力,确实很棘手,以至于在放生池给我们造成了那么大的麻烦。”竺星河想着端详着她紧张的模样,微微笑了笑,并未指摘她什么,只道,“不过你胆子不小,居然敢把皇太孙认成太监。” “是我大意了,本想算计他,谁知却被他算计了……” 想起那些危急时刻,她毫不在意地与他肢体接触、双手交握,心里不由恼羞成怒。可那羞恼之中,又夹杂着她自己也不明所以的纠结情绪,让她闷闷地说不出话来。 “你也不必自责。此人城府极深,我若不是在三大殿中见过他一面,或许也要被骗过去了。”竺星河说着,目光终于从她脸上移开,只盯着远处海天相接处,低低道,“只是……可惜了。” 可惜,没能趁机杀了他吗? 阿南只觉心口微寒,忍不住嗫嚅道:“可是,二十年前他才刚刚出生,老主人出海时,他也才三岁……” 说到这儿,她看见竺星河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一贯的温柔中透出微寒的意味。 她咬住了下唇,不再说话。 而竺星河轻叹着摇了摇头,说道:“阿南,他兴师动众设下圈套,还亲身上阵潜伏在你左右,实则是做足了完全的筹划。果然,连你都被他欺瞒了。” 阿南没有回答,只问:“之前,在三大殿檐角之上,被他射了一箭的……真是公子您?” “嗯,我接到蓟承明的消息,知道当日或有动静,于是便潜入宫中查看。谁知朱聿恒机警异常,竟察觉了我的藏身之处,立即便要置我于死地。我虽险险避过,但……你送我的蜻蜓,却因此而遗落了。” 阿南抿唇不语,心想,不但你的,连我的蜻蜓,也落在他手里了。 但,很快她便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情,脱口而出:“所以公子早已知道三大殿会起火?” “嗯。只是蓟承明并未告诉我顺天地下的死阵会发作那么快,好险当时他并未引燃,否则不但是潜进去查看情况的我,当时在城内治伤的你,怕也是在劫难逃。” 阿南望着公子,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冰冷的感觉,让她四肢百骸都僵冷下来。 她心想,你我没事,可城内的百姓呢? 公子知道地下死阵引发之时,便是全城百姓覆灭之日,可他只是选择了提前离开京城,为自己制造了不在场的证据,而后悄悄地潜入宫中,亲眼去看仇敌遇难,或者是……以防万一,需要他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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