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叫安安……”一阵急促的痛流袭遍全身,相安折起身子呜咽起来,口中喃喃,“不许叫她……” “少主,少主,可以用力了!”白姮顺着胎腹催促道,“用点力,孩子便能出来了……” 相安只觉痛意从腹中炸裂,传至四肢百骸,她攥紧了双手向下退去,如此数次反复,孩子却仍旧没有出来。她无力地倒下去,正好与凌迦目光相接。这一次,她不仅没有再避开他,竟还朝他笑了笑。 疼痛的间隙里,她仿佛涣散了意识,声音已经微不可闻。 可是凌迦却偏偏还是听清了,她说,“凌迦,我好疼!你为何要让我这样疼?” “是我不好……”凌迦艰难启口,“你忍一忍……” “我、我还要怎样忍?”相安随着阵痛再一次发力,眼中满是幽怨,却不过片刻便委顿了下来,只仰头两眼空洞地睁着,口中喃喃道:“要是有些开心的日子,能、能想一想,大抵能少痛些……可是一点也没有……” “安安,我们便没有快乐过吗?”这一刻,凌迦亦痛彻心扉,“难道、我从未对你好过吗?” 相安身子僵了僵,忍着又一次蔓延开来的痛意和壅塞感,露出一点恍惚的笑意,终于反手死死握住了凌迦胸前衣袍,“有的,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初入七海的那些年,原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日子……却都是冒名顶替来的……” 话到最后已经带着哭声和愤恨,她整个身子都崩地紧紧的,额上青筋突现,鬓角发丝黏腻,一双眼睛因为用力太过而赤红充血,而口中却再未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咬破的唇角出滑下一点血迹。随着她最后直起身子的一瞬,孩子脱离脱离了母体…… 许是感念母子连心,亦不忍自己母亲再受折磨,毫无间隙中,第二个孩子亦来到了世间。 “君上,是两位公主!虽未足月,却都很健康!”白姮忍着热泪,转瞬又惊道:“君上,她们都带着五彩霞光……这是……” “是她神泽之血凝化的,她存了必死的信念,却还用最后的神泽之血护着他们……”凌迦抬头望了一眼,淡淡道,“把孩子送过去偏殿照看,别扰到她!” 他望着怀中已经脱力昏厥的女子,亦不知过了多久,一颗泪水沉沉砸下。 那是他化世近三十万年,第一次落泪。然后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他伸手拂过她的眉眼,眼角处剑刃的伤口仍在。而她的左臂,虽是简单地接了上去,筋脉却仍旧损伤着。他拂开她的衣襟,在她满是剑痕的胸口上找到一处极细的伤口,他自是清楚,那是劈开她神泽之灵的痕迹。 他记得,也是再这青丘的殿阁之中,他第一次见到她满身的伤痕,臂膀断裂,双膝碎骨积水,那时他只想把伤她的人挫骨扬灰,然后将她永远护在身侧,再不受一点伤害。然而,他倒是将她带在了身边,可到头来,最深的伤竟都是他自己给的。 相安分娩时的话更是句句如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他知道那是她全部的委屈和至今未解的心结。他原想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便告诉她全部的原委,可是在那样的境地里,他除了救她,来不及有更多的话语。 他摸着她已经脱了相的面容,轻轻道:“待你醒来,我同你解释,解释完了,你就愿意和我回家了。” 然而相安却迟迟未醒。 相安昏迷的第一日,凌迦侧过她脉息,虽是虚透的样子,却尚且平稳,便由她睡着,只帮她换了新的衣衫,让她睡得更好些。 相安昏迷的第三日,凌迦给她喂药,见她不愿吞咽,便索性化在掌风中融入了她体内。 相安昏迷的第二十日,凌迦算来又到上弦月之际,便化出御寒之气护着她,那日许他长久消耗灵力失了神,竟模糊睡去。然而睡梦中依旧凝着灵力未息。待数日后醒来,青丘九幽河畔竟有植被受他灵力滋养,萌出新芽。 相安昏迷的第三个月,一日,两个孩子哭得实在厉害,凌迦让侍者抱来榻前,想让她们唤一唤自己的母亲。却是半日过去,相安没有半点反应。如此,凌迦败下阵来,只亲自哄睡了两个孩子,有些无奈道,“你便是疲懒,连孩子都不愿哄。” 相安昏迷的第一年,周身旧伤养的差不多,可以挪动,凌迦便将她带回了七海。他将她抱在怀里,轻声道:“我们回家了。”怀中人没有反应。他挑了挑眉,又道,“不说话便当你同意了。” 相安昏迷的第三年,凌迦去了一趟巫山,拎来了尚在闭关的桑泽,让他做了各式甜食,一样样端入昭煦台,结果他只能一个人吃到发腻欲吐。 相安昏迷的第七年,凌迦将将复原数成功力,便恢复了洪莽源青之一色,催促欧丝之野的蚕神制出各式披帛、长袍、斗篷、纱裙。然而却依旧不许任何人着青披绿。 相安昏迷的第十年,凌迦有些生气,前往梵镜带回了九婴族的淙缮公主,让她做了大乐之野的二代正神。整个神族仙界一片哗然,纷纷上书劝诫,其人修道未果,不得正位。彼时凌迦正坐在相安床榻,天雷落下,他连躲都未躲,只擦去唇边血迹委屈道:“当年明明是你看中了她,说同你有缘,可让她执掌乐野。如今我让她去了,竟还遭天雷劈身!” 相安昏迷的第十五年,凌迦去了一趟枉死城,以半身神泽之血为引,收敛了当年被他化散的万千魂魄的气泽,养在他的丹炉之中。他同相安说,“我只能做到这里,还有渡化的事宜,只能靠你。不过你知道的,我丹炉宝贵的很,容不了他们太久,过段时间你还不醒来,我便将他们都扔出去了。” 相安昏迷的第二十年,凌迦以少主令下谕,执日月合天剑之月剑恢复大宇双穹万年朝贺。九重宫门开不了,他便让诸神进七海朝贺。朝贺当日,他穿着一身为臣的朝服抱着相安接受诸神万仙的跪拜。而诸神自是看的清楚,那个一直沉睡的少主,却是一身为君正服。 相安昏迷的第三十年,凌迦罚咏笙面壁苍梧之野百年,是为重罚。咏笙途径巫山时候,其母御遥圣君摇头苦笑,“自作聪明,合该被罚。让你舅舅救治相阙,寻回日剑,可知这是你姨母遗言所托。你姨母好好的,你舅舅如何要去完成遗言之事?” 相安昏迷的第五十年,凌迦送两个女儿去巫山,同珺林一起随御遥修道,受桑泽传艺术。次年,七海封海,毓泽晶殿封宫。而他,再未踏出昭煦台。 他搂着相安,陪她沉睡。偶尔醒来,便开始絮絮讲述过往。 他也不知自己竟这般能说,从大宇双穹之上,讲到九重宫门下落,再到漫长的二十余万年,仿佛要将她错过的光阴都说与她听。 他说,“我一直以为,知道你以灵力之源滋养你弟弟,换他生机这件事,是我第一次对你滋生出心疼之意。后来想想不是,在更早之前,我便是在意你的。你说你一个少主,修不出灵力便罢了,与我何干?可是我却百般嫌弃你。你放弃修术法,开始研习音律舞蹈,我便更加生气!还有你日常不小心弄伤自己,惹我给你看伤,我便觉得你委实麻烦。可是你没有传唤我,医药楼里那么多医官,偏我跑得最快……安安,你说我到底是何时爱上你的?你不过说了一句,想要一面稍大的水镜用来跳舞,我便在战场上帮你寻了回来,当时想着不过是举手之劳,顺手之事。顺手吗,不过数日便可攻下的城池,为了一面镜子,我将整个战事拖了数月……后来,阿御以凤来琴破城,弄坏了水镜,我说是没生气,却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理她……” 他说,“你可能不相信,其实每次我回大宇双穹,见你睡在崔牙树下,便觉得很安心。好多次我都想伸手摸一摸你,可是又觉得有些生气,乱世之中,高位者皆亲身赴战场平天下,连着母神都是亲征在外,可是你却闲散于室内。那时我不知道你修不出灵力,我不知道你浦一出生,未曾修行便已先身救人……, 他说,“我受母神教化栽培,以为女子当如她那般凌厉强悍,后四方君宴上确实被阿御迷了心智,喜她容颜倾世,德才绝冠;爱她心怀天下,福泽苍生;又惊叹她一身好修为,少年得道……俨然是母神一样的化身。我不知原还有一种女子,是可以以柔克刚,看似在风中摇曳不堪摧残,却为从折断过……“、” 他说,“我喜爱阿御,可以找出千万种理由,知道自己何时何地因何喜爱上她。可是爱上你,却连自己都觉得莫名,纵是九重宫门落下,我当时也只是觉得遗憾,想着大不了时光流逝,便会忘记你。可是我忘记了吗,回了七海后,我便爱上了赏舞,洪莽源善舞的部族皆向我献艺,可是他们跳的都是什么啊……当年姑逢有一句话说的对,但凡遇见过最好的,其他的便再难入眼……二十二万年,安安,我一直空着君后之位,你说我是留给谁的?” 他说,“还有那些画,我为什么要画那些画……每百年一幅,二十二万年从未间断……是栖画当年临终索要,她想得一慰藉,让我在她每百年的死祭之日,为她作一副画像。我拒绝了!后她以血咒相逼,以她魔灵为祭,引女子嫉恨之气诅咒你。你是母神之女,有神泽之灵相护,可是你没有灵力,我便不敢有万一,如此应承了她!你看,好久好久之前,我便有了软肋,是你啊,安安……” 他说,“你刺破那些画卷,封印在上头的嫉恨之气换成怨念蔓延开来,我只顾恢复画卷来不及向你解释。我想着你总是在这昭煦台中,我们有天长地久的日子,待我复原好那些画,净化了气泽,我们有的是说开的机会……可是安安,我没有想到你会走出昭煦台,离开七海……” “所以……你这样说,倒是我的错了!” “自然不是,是我的错,没有护好你,便是我不对……”话至此处,凌迦突然觉得周身血液都冻住,连着呼吸都不敢大声,原本搂着她的手亦不能移动半分,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起来。唯有一颗心,却跳的厉害。他呆了很久,方才缓缓低头垂眸望向怀中的人。他看见她一双眼睛含尽星子,眸光里盛满朝露,纯净得如同高山雪岭之上的万年泉水。 “你……醒了?” 相安点点头,“醒了!” “几时、几时醒的?”凌迦的泪瞬间便砸落下来。 “本不想醒的,可是你话太多了,隔几日便扰得我不得清净……” “你都听到了?” “扰便扰了,二十二万年都睡了,区区几十年算的了什么!”相安终于抬起头看了凌迦一眼,叹气道:“只是我再不醒,孩子没人看,洪莽源也要被你败光了……” “你……都知道?” “大约在你被天雷袭身的那一瞬间,也可能是在你恢复万年朝贺抱着我受诸神跪拜的那一刻,还有可能是在你封海闭殿陪我沉睡的的那一刹那,我便想醒来,我终究舍不得你太难过……”相安伸手抚上凌迦面庞,“可是我好累,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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