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还不是他最见不得陛下在某个侍君或是小侍君那儿留宿,百般打压,现在自己上赶着却被拒绝了,啧啧,苍天绕过谁。” “慎言慎言,小心他查你啊……” “本官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再说了,后宫和前朝的事儿若掺和在一起,那算是滥用监察权——” 同僚之间,有幸灾乐祸的,也有扼腕叹息的。周粥坐于明堂之上,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对阶下的唐子玉察言观色。 还是一如既往的一张无私铁面,用板正清冷的语调狠狠参了工部尚书一个督办不力,御下无方之罪。 “钦天监已推算出今年多涝,汶河防汛的水利拖延日久,若再不竣工,只怕无法应对夏汛。汶河中下游一带县郡乃天下粮仓,良田遭大水一淹,减产饥荒随之而来,不可不重视——” 乍一看心态极稳,但眼下的那片青灰还是稍稍出卖了唐侍君邀宠受挫、独守空床的寂寞难耐与辗转反侧。 周粥深感于唐子玉这份先公后私、爱国忧民、恪尽职守的精神品质,顺着他的话罚了工部尚书三月俸禄,勒令其在一个月内完成水利兴修。 一来工部尚书是个标准的官场“老油条”,睁一眼闭一眼地和稀泥,不愿得罪人,周粥是知道的,难得借此机会敲打一番,省得养出官官相护的风气来。二来这也算是给足了唐子玉排面,免叫后宫乌龙惹得他在前廷失了威望。 散朝之后,周粥连正牌丞相都晾在一边,只特别点名唐子玉这个亚相一人随驾御书房,继续议政。 好在裴老丞相原就是“糖粥党”一党的党魁。当初纳君时,她就一力举荐唐子玉,甚至还上过表请立其为皇夫。因此对周粥此举非但不介怀,裴老还乐见其成,只当是俩人在玩“后宫吵架前廷和”的戏码。 可惜裴老丞相人到晚年还看走了眼,不提周粥没那个谈情说爱的心思,便是积极主动入了后宫的唐子玉从一开始心里想的,也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唐子玉从曾祖父那辈儿起,就是御史台谏官,香火延续至今,可谓一脉相承。据说唐爷爷还指着先先帝的鼻子把人骂到狗血淋头过,很是霸气。 在先辈的影响下,唐子玉耳濡目染,小小年纪就已经深刻领悟到了谏官的精髓,加上苦学上进,很快就在年轻一辈中脱颖而出,金榜题名,初入御史台,就凭借着其惊人的记忆力与参人不打草稿的专业素养,在先帝的授意下,扳倒了先先帝时期遗留在朝中的一颗大毒瘤,查抄家财无数,把瘦小的国库充成了个大胖子。 那一年,皇太女周粥十四岁,唐子玉也才年过弱冠。 裴老丞相还不太老,领着自己那刚刚立功擢升至五品侍御史的年轻门生,参加了宫廷举办的中元宴,并在唐子玉心里种下了一颗名为“政治理想”的种子。 直到先帝病逝,周粥登基,唐子玉成为御史台主官,那颗种子才完全破土发芽。 他从周粥身上看到了明君的潜质,勤政爱民、克己自律,他决心全方位辅佐她成为青史留名的帝王。 为此,在裴老的教诲下,唐子玉深入后宫,把自己摆在未来“皇夫”的位置上,以同时看顾好前廷与后宫为己任,监察朝中百官、肃清纲纪之余,也提防着某些居心不纯的小侍郎为争宠夺位,博求自家权势向周粥献媚。 在他的淫威下,整个天子后宫始终空有“佳丽”,却全是有名无实的摆设,歪打正着地合了周粥心意。对于不知内情的唐子玉来说,他只认为周粥年纪尚轻,也不懂情爱,一心朝政就挺好,不必急着开枝散叶,故而这一年多在后宫里,他不仅不让别的男色贸然近天子之身,本人也是以身作则,和周粥保持着纯洁的君臣关系。 因此昨夜的破例,实是万不得已。 唐子玉不信神仙妖魔之说,对周粥又素来如“老母鸡护崽”般护得紧,怎可容忍一个来历不明又颇擅旁门左道的沈长青在短短时间内把帝王迷得七荤八素,一天三顿地往后宫跑。 原本他去青月殿还存了试探与观望之意,却没料到周粥会从御书房急忙赶来替其解围,还留在殿内安抚入夜,唐子玉心中便已大感不妙。 只怕那沈长青已得了宠幸的传闻是真,接下来便会被纳入后宫。届时若还叫其继续独得恩宠,那他唐子玉含辛茹苦的辅佐大业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 远水救不了近火,撒出去调查沈长青的网一时半刻收不回来,就算收回来,周粥若是情根深种了,那只怕也没多大作用。 史书中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亡国之君都可算作前车之鉴,唐子玉不敢轻忽,当夜便决定亲自出手承龙恩以分宠,想着少女情怀嘛,心性未必就定了,及时遏制苗头也许就能化解危机于无形。说不定等与他共度了良宵,再回看沈长青也就不过尔尔,等到君王的新鲜劲儿过了,感情淡了,他再使点手段将人赶出宫去便是。谁知道会出师未捷—— 先气死! “唐爱卿,你身子……还好吧?” 御书房中,周粥十分亲切地招呼唐子玉坐下,又命人看了茶后,就见他端着那茶杯死盯着并不去喝。 “谢陛下关心,臣无碍。”唐子玉这才作势抿了口茶,便把茶杯搁回了案上,主动提起昨夜之事,竟摆出了一副讨教的姿态,“就是今日早朝的那些流言,把微臣听得有些糊涂。陛下昨夜去过臣那儿?” 这被邪魔入体与喝酒喝断片儿了居然是一个效果?周粥“噢”了一声,思量着顺他的话往下问:“朕其实也觉得奇怪,不知这流言是怎么传的。唐爱卿昨晚在明玉殿可有遇着什么不同寻常之事?” 唐子玉摇头,答得不假思索:“臣用过晚膳后颇有困倦,早早就沐浴更衣歇下了。”末了他又好似才突然想起什么,沉吟片刻,而后朝周粥投来一个虚心求教的诚挚目光:“要说唯独哪里不对,那便是清晨醒来时,臣发现自己竟不是睡在榻上,而是裹着被子躺在地上。陛下觉得是何故呢?” “……可能是爱卿的睡相不好吧。” 管他是吸了太多地气真失忆,还是往事不堪回首装失忆,周粥皮笑肉不笑地下了一个不太客气的定论,想以此结束这个话题的讨论。 相互演什么的,大可不必。别记她把他搁地上的仇就成。 “原来如此。”得了这个答案,唐子玉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不知陛下找臣前来,有何事要商议?” 见其大有将前篇就此揭过之意,周粥急忙从善如流地从手边翻找出份奏表:“盐运赋税案是你们御史台的巡按最先揭发出来的,这是大理寺所呈报的审讯情况与判词,刑部正在复核案卷。若说单凭个不入流的江湖脚帮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漏近乎三成盐赋,朕可不信。思来想去,还是再交由御史台介入重审监察吧。” 唐子玉起身,几步上前从周粥手里接下奏表,沉声道:“盐赋是块肥肉,怕是这后边牵涉利益的浑水不浅,这才有人敢私相授受,只找明面上的替罪羊点到为止。” “把浑水滤干净,不是唐爱卿所喜欢做的事吗?”周粥笑了。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陛下。” 目送唐子玉准备大干一场的背影出了御书房,周粥脸上那点故作高深的笑意瞬间土崩瓦解,很没形象地往椅背上一瘫靠,吐了吐舌头放松自己的腮帮子。 小灯子对自家陛下这臣子前一个样,臣子后又一个样的两副面孔早就习以为常,很淡定上去添茶,顺便问了句在旁人听来莫名其妙的话:“前些日子您命奴才送去修复的古籍昨日终于得了,可要奴才替陛下取来?” “嗯,是那本《申鉴》吧?”周粥双眼亮起某种兴奋的笑意,答得却很是矜持,“先帝在时就总说让朕好好研读此书,你快去取来吧。” 于是小灯子熟门熟路地打开墙边书柜中的某个暗格,从中取出了一卷书。从泛黄封皮上端端正正的“申鉴”二字到金镶玉的装帧都透着股正经古籍的气质。 可到了周粥手里一展开,就和这位帝王一样,露出了其不太正经的真面目。 这哪里是什么匡议帝王霸业的古书,分明是刻意做旧了外观,里头纸页上辑录精怪异事的墨迹都还泛着崭新的油光呢。 也许是从小身子弱夺去了孩子好动的天性,哪怕是后来面上好了,课业之余,周粥也只喜欢抱着民间搜罗来的精怪话本解闷,有时还会记下几个格外惊悚刺激的鬼故事,悄悄在半夜溜去那时还未封王在外的小姨周琼那儿,点一支蜡烛,绘声绘色地讲。 小姨只比她大了十岁,反倒是能和周粥这个晚辈处到一块儿去。父后虽内心慈爱,却不善表达,不苟言笑,母皇又管她管得严,只有小姨能让周粥偶尔感受到一点儿该对半大孩子表现出的纵容与溺爱。 可周粥没曾想过,母皇会在盛年时病重驾崩,生怕满朝文武不服自己这才十八九岁的新帝。她把自己所有的少年不识愁苦,都随着母皇的龙棺葬入了皇陵。从此失去退路,她只能戴上一张严肃深沉、天威莫测的面具目不斜视地前行。 幸亏啊,小灯子是一早就跟着她的,非常机灵地想出了这么个法子,替她把精怪故事誊抄在伪造的古籍卷本里,趁私下无人时对一对暗号,就能安心地摘下面具,去触摸旧日余温了。 不过这事儿不好假手他人,于是小灯子这个太监总管当得也是不容易,忙前忙后管着方方面面,背地里还得做个手艺人。因此产量不大,每月至多一本,却也能足够周粥从月头看到月尾。毕竟帝业繁忙,忙里偷闲也同样不容易…… 才读了两三个故事,书房外就传来小太监的通报声。 琼亲王到了。 周粥不慌不忙地命人将小姨请进来,随手把书一合,就大大方方地摆在了书案上,打算等谈完事儿再读几页。 “陛下朝事缠身,还能在闲余读史为鉴,果真是长大懂事了。”果然,琼亲王周琼款款步入御书房中见了个家常礼,瞥见那书就笑了。 “小姨可别打趣朕了。快坐吧。”周粥从书案后起身,亲近地拉着对方一道在旁边的八仙桌旁坐了。 等着小灯子上前看茶的工夫,周琼也不耽误地问:“陛下找臣进宫,不知所为何事?” 按照大周成例,周琼作为亲王,在西境有自己的封地昌西,无诏不得回京。但两年前她产后落下了病根,西南潮热多瘴气,气候不比中原宜人,先帝才特许其回京休养。周琼大部分时候都离群索居在京郊一处府邸,这才能昨夜收了宫中消息,今早就至。 “有一事想请小姨帮忙。给一个人安排个体面的家世身份,不用特别显赫,只要不影响纳君就行……”周粥眯眼一笑,有点儿心虚。 “纳君?臣记得当初劝陛下纳君时,陛下可还是一脸的勉为其难。三个侍君加那些小郎君都入宫大半年了,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周琼半是诧异,半是揶揄,“也不知是什么人这么大魅力能让陛下回转心思?不如和臣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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