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柳凌志只连连称是:“唐中丞言之有理,您身负钦差之任,还是皇命重要。是下官考虑不周了。”说罢,他又往檐外一望:“不过这天色着实尚早,不知大人是否用过早膳?不如下官命府衙伙房再加做些来,好歹也将早膳用了再查不迟啊。” “有劳费心了。不过本官来这府衙的一路,看街边不少早点摊子上所卖饮食都颇有特色,已经尝过,所以就不必劳烦伙房了。”唐子玉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让府衙里的任何人有任何时间再去做任何手脚或是准备。 他仿佛没瞧见柳凌志那险些挂不住的笑意,又挑眉指了指跟在身边的百里墨,有些阴损地嘱咐道:“这位是本官特地从大理寺借来的白仵作,你着人领他去验尸房验一验本案相关的尸体。白仵作,千万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 “这大理寺仵作的本领定是咱们这偏远府衙那帮混差事的难比的。下官这就派人为白仵作领路。”柳凌志习惯性地奉承了一句,这才扬声叫来负责看守验尸房的衙役带人前去,交代了白仵作要什么就备什么,再把府衙里的老仵作叫去打下手。 “不用,我验尸的手法特别,不习惯旁人在侧——”百里墨一拍自己的腰带,故作神秘地凑近柳凌志压低声音道,“怕被偷师学艺。” “晓得晓得,是柳某考虑不周了……白仵作自便就是。” 于是百里墨露出一个“你很上道”的表情,就跟着衙役走了。 柳凌志送走百里墨,视线又落到了始终手握佩刀的燕无二身上:“这位器宇轩昂不知又是在京中担任何职啊?” “哦,崇州不是山匪横行不太平吗?此番又是奉密旨前来查案,不宜声张带太多护卫,所以就向陛下借了个大内高手。”唐子玉笑笑,“唐某毕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出身,该防还是得防啊。” “唐大人考虑得是。下官一会儿就再加派一班衙役去官驿守着。这官驿和府衙之内,那还是很安全的!您放心!”柳凌志先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进而又殷情地打了包票。 “那是最好不过了。”唐子玉状似满意地一颔首,又抛出一问,“对了,之前看卷宗,此案除了在魏府查抄到的物证外,不是还捉到个混作魏府伙房杂役的山匪吗?不知如今收押在何处? 这大清早暑气还不太厉害,但柳凌志却像是个怕热的,抬袖抹了抹额角的汗:“对,是有这么个人,还在府衙大牢中呢。” “如此倒方便了。还劳烦柳大人陪本官去牢里会会这个大胆包天,敢谋害朝廷命官的山匪——送上来的案卷中有几处口供不太详实,还是再问清楚为好。沈主薄,你也跟来做个记录。”唐子玉说着,点了一下沈长青的名。 之前几人商定兵分三路,因为要保护周粥安全,那么燕无二就必须形影不离地跟着。百里墨负责验尸自不必说,沈长青在查案方面却没什么一技之长,跟哪队都显然起不了作用。所以唐子玉宁可便宜了燕无二与周粥独处,也要把这家伙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沈长青也很不负众望地在神游太虚,还是周粥偷偷拿胳膊肘顶了他一下,挤眉弄眼,才让他敷衍地吐出一个“是”字。 对此,唐子玉只当未觉,继续把安排说完:“至于他们两个——周御史,你带着他先去一趟魏府勘记情况,回来禀告。柳大人不介意再派个人带路吧?” “没问题,自然没问题。魏府不远,走几步就到了。” 今早出厢房前,周粥就把男装扮上了,虽然身量是小了些,但西南之地的男子身量大多也并不高壮,她这个御史台小文官自然也不必长得和燕无二一样英气威武。加上衣着普通,论张扬不如百里墨,论气场不如燕无二,论气质又比不上沈长青出众,所以柳凌志也没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这位乔装改扮了的天子身上——周粥真不知该欢喜于自己微服的成功还是该懊丧于这天子当得失败,居然脱掉龙袍就完全没人关注到她了。 在深刻的自我反省中,周粥心不在焉地跟着柳凌志派来的衙役出了府衙,穿街而过,不到半盏茶工夫,就抵达了魏贺府邸所在。府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走近细看,还能瞧见那门上触目惊心的暗红已经干了,还有被火舌燎过的痕迹。 “两位大人请。”两个引路衙役中高瘦的那个上前代为揭了封条,推开门,示意同伴留下守在门外,自己则在将两人请入内后,就寸步不离跟在两人身后,看似恭恭敬敬的视线不离,实则却带了几分监视的意味。 周粥不自在地蹙了蹙眉,决定放松一下对方的警惕,于是拉着燕无二在这也不怎么大的魏府中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好几圈,拉着衙役问这问那,中途又说口渴出了魏府,在路边茶摊小坐片刻后才回去继续翻箱倒柜,提笔在小册子上记下不少无用的废话,然后丢给已经不耐烦的衙役,询问:“烦请这位衙差大哥帮忙瞧瞧,还可有什么遗漏的情形?本官想能事无巨细地汇报给唐大人。” 衙役大多都是武夫,粗人一个,看到这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登时觉得耳边苍蝇嗡嗡乱飞,绕得人头昏脑涨。但周粥毕竟是京城来的上官,他虽得了柳凌志某些方面的眼神授意,但也不敢公然表露不敬,只得赔笑着接过,状似认真地看了起来。 “哈……不急,慢慢看。”周粥打了个呵欠,像是早上没睡够,又溜达进了魏贺的书房里。当时杀人者起先该是只在整个府邸的外围位置放火制造混乱,阻止有活口逃出,随后衙役赶来灭火,火势没能蔓延多大范围,书房就完全没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于是周粥舒舒服服地在书案后的那张圈椅上坐下,摆出一个懒散的姿势以手支颐:“本官小憩一会儿便醒。” 燕无二则是抱臂跟在旁边,往桌沿一靠,也闭目养神起来。 日头近午,手里的小册子早看完了,衙役想等周大御史自个儿信守诺言地醒来,艰难地又熬了一炷香的工夫,最终还是敌不过腹中轰鸣的不可抗力,略一犹豫就溜去了茅厕。 反正通过这一上午全然不着边际的命案现场勘验行为,周粥在他的心目中已经沦为只会坐在御史台公廨里浪费纸墨的酒囊饭袋了,压根查不出什么来。至于另外那个拿刀的,从头到尾也就是个出力气的,趁这两人睡着离开一会儿去解个手,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他前脚才走,后脚两人就都霍地睁开了眼。 “药效总算起作用了,脖子都僵了……”周粥按了按后颈,起身对燕无二一眨眼,“练快刀的果然不一样,我事先知道都没看到你下药的动作。做得好。” 突然被夸,燕无二憨笑着挠了挠头:“属下也没有别的本事了,能为陛下分忧就好。” “不过咱们没下多少药量,还是得抓紧时间——” 无论柳凌志是否清白,勘察现场必然要有衙役随行,因此这支开衙役的法子是他们早就预设好的。早在一月前,燕无二就装上火去太医院开了药性缓和的泻药,控制着量下在茶水里,一般人只会觉得是自己忽然想要大解,不会起疑。 “好!” 燕无二闻言,便疾步离开,去书房之外的其他房间搜找是否有什么密室暗道,抑或是受害者是否曾在临死前留下过什么还没被发现及抹除掉的线索。他轻功好,耳力目力也胜过常人,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赶在旁人之前回到书房报信。 书房之内的蛛丝马迹,则交于周粥来寻。 其实来之前,周粥心里就很清楚,如果真有别有用心之人想毁灭证据,书房肯定会成为其重中之重的处理对象,还能留下可用线索的可能性反而很小,甚至这内里的情形都很可能已被作伪过一遍,早就面目全非。 同卷宗送上京城的物证里,就有号称是从魏贺书房中查出的魏贺与恶商往来的书信和其多年来收受好处的字据。 与之相佐证的,便是魏贺这书房那摆满了多宝架的珍奇古董与贵重金器。 一个出身普通的知州若只靠着朝廷俸禄,是断不可能这般财大气粗的。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勾结了恶商与山匪,黑白通吃,压榨民脂民膏,赚了不少脏钱。 书桌上还摊着的文房四宝,她方才也趁着假寐细细检查过了,没什么破绽,用纸与用墨和信件一致。书架上的书随意抽出,里头做的批注字迹也与信上的笔迹没有出入。 可一个背地里枉法的官员,会这样把露财的收藏大摇大摆地陈设在书房中吗?会在与勾结者秘密通信时不换纸换墨,也不改变笔迹来防范于未然吗? 这一切的证据未免与其罪行太过严丝合缝,没有任何被遮掩过的痕迹…… 周粥不肯放过心中变得愈发清晰的古怪感,抿唇沉思间,眼神只下意识地盯着一处。那是多宝架上正好被此时的阳光照射到的一处,在光线之下呈现出条条金丝—— 她忽地瞳仁一缩,像是想到了什么,再次凑近到多宝架,发现这架子所用制木并非什么好料,只是表面上做的伪还不赖,不多仔细看两眼还真能糊弄人。 这让周粥不由想起了以前还是皇太女时也真听过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前丞相顾雪在世时,擅字画,家中号称收藏了不少名家的真迹,每次来客人都要带人家进自己的九希堂里参观一番,显摆藏品。 顾家世代官宦,顾雪又位极人臣二十余载,有些积蓄能收得起这些字画,倒也没什么不妥,更无人怀疑这些字画的真假。直至一日有个祖上家传裱画手艺的地方官进京,无意中识破了其中一幅画装裱做旧的破绽,众人这才晓得,原来顾雪乐善好施,俸禄大多拿去捐了,囊中羞涩得很,可她又是个极好面子的,觉得不能失了丞相的富贵姿态与风雅气度这才买了一室的今人仿作来打肿脸充胖子。 但其实人同此心,只在京官中,像顾雪这样用赝品充门面的官员就绝不在少数。 屏风要不似黄花梨胜似黄花梨的,瓷瓶要看起来就好几百年历史的老古董,书房里没悬个前代书圣的狂草,也得挂幅画圣的山水花鸟……总之,不是内里穷酸的,哪个会这般处心积虑地“讲究”外在?大家彼此心照不宣,谁不也戳破谁罢了。 这么多货真价实的古玩与金玉贵器,其主却弄个了假金丝梨木做的博物架来摆着? 就算假架子是添置于敛财之前,凭着这把值钱东西都摆在明面上的作风,魏贺也应该是一发财就会把这玩意儿换了才对,怎会留到今日? 况且别说以次充好的普通木料,即便是真的金丝梨木也需要保养,不宜长期暴露于日光直射,因此光看这摆放位置就知道屋主心里头门清,并非是花了大价钱却被人糊弄,自以为买了真货。 这阳光晒得到的木面与被压在器物接触面以下晒不到的,必然产生色泽与纹理上的改变。为了证实自己由此得出的猜想,周粥一连将从木架上拿起了七八个古玩玉器,凝神细看之下,每个架格的中心都有两圈印子的边缘,一道清晰些,看起来日久年深,另一道则十分浅,带着一种将成未成的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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