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些器物底部形状显然更与那道模糊的边缘吻合——这些古玩和金器玉器,都才刚被替换上去没多久! 要不是这一月多已然入夏,光照强度大,且这间书房的采光时间变长,恐怕还留不下什么痕迹…… 周粥将手里那尊沉甸甸的纯金佛像放回了原处,微微眯起眼,暗道这制造伪证的人还挺下血本。要知道,这些东西在正式结案后,是要全部当做赃物充公的。 “来了,来了!” 时间仿佛掐得刚刚好,周粥才坐回书案前,燕无二就和一道风似的刮了进来,两人同时摆出了那衙役离开前的姿势…… 这厢里进行顺利,地牢那厢的光景却颇有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意味。 唐子玉带着沈长青一起下到府衙地牢,转过两处拐角的牢房,在柳凌志的亲自引路下直奔最深处那间审问被擒的山匪。 那山匪蓬头垢面,瑟缩着半躺在角落的草堆里,身上的囚服布满新旧不一的血迹,显然是经过拷问的。 “把门打开。” “是。” 唐子玉一行三人站在牢门外,等着狱卒摸出腰间那一大串钥匙中对的那一把来开锁。 趁着这间隙,柳凌志喊了那山匪一声:“吴老三,陛下派了钦差唐大人下来亲审知州府灭门一案。一会儿大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若有欺瞒,那便是欺君,罪当凌迟!” 这种先恫吓犯人几句,好让他明白厉害,老实交代的做法,在刑讯中很是常见,本也没什么。 山匪听到最后两个字时,身子猛地一震,随即肩膀剧烈地颤动了好几下,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字眼。 唐子玉不由又走近牢边一步,才听清是“逃不过了”四字,尚不及细想,角落里那人影竟骤然从草堆中弹起,发出一声嘶哑的悲吼,一头撞向了青石砖砌成的牢墙! “快拦住他!”唐子玉惊怒,一声暴喝,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得一声闷响,人保持着面向墙壁的姿势,顺着墙软了下去,只在青灰的墙面上拖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快、快去准备,把人送去医馆——”柳凌志也是一脸的大惊失色,对着在旁当班看守的两个狱卒催道,“快去啊!” 然而冲进去的狱卒将那面朝下的山匪翻过来,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脖颈,在另两个同僚抬来木板搬人前,就摇了摇头:“两位大人,他已经没气了。” “这……”柳凌志眉心拧出了个“川”字来,有些焦躁地在原地来回踱了两步,才勉强站定,跟看主心骨似的看向唐子玉,“都怪下官看管人犯不力,竟然给了他畏罪自尽的机会!唐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啊?若陛下怪罪下来——” 唐子玉不答他,面沉如水地走进牢房,在那山匪身前半蹲下来,握拳在其心口处隔着手掌锤击了几下无果,垂眸默然,眼底暗光流转片刻,这才站起回身,冲柳凌志露出一个颇为无奈的笑:“本官就在这里亲眼目睹,也没能及时阻拦,若陛下真要怪罪,本官也脱不了干系。” “下官应该更谨慎些……”柳凌志一脸愧色,像是对连累唐子玉一事很是自责。 “但你方才也说了,犯人是畏罪自尽,那便是认罪了,怕杀害朝廷命官被处以极刑,这才自戕在你我面前。”唐子玉却又话锋一转,无不惋惜地摇头叹道,“可惜了,原本这案子你若配合本官办得漂亮,少不了你仕途上的好处,本官也乐得成人之美,成己之事。可如今情形,天不遂人愿,本官也不好与天斗……” 这弦外之音,柳凌志听得分明,眼中精光一闪,又很快将犹疑的视线投向从头到尾没有发表过一句言论的沈长青。 御史台主簿论理只是人微言轻的小小京官,单凭官阶而言,柳凌志还在其之上。只是他观其气度,唯恐是什么初入官场磨砺的望族之后,那底气就不容小觑了。 “本官能带出来,自然是信得过的。”唐子玉也捕捉到了柳凌志这一眼中暗含的审视,了然一笑,走出牢房,踱到他身边,抬手拍了拍这位同知的胳膊,“倒是不知柳同知之前说的还作不作数?本官这千里迢迢的,也不想白来一趟啊。” 柳凌志当即会意,自以为伎俩得逞,将笑堆了满脸:“大人心系查案,连日辛苦,但人是铁饭是钢,下官款待一二也是应当的!”说罢还很是恭谦地侧身一让,道了声请。 “柳同知太客气了。”唐子玉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做了个相请同行的手势,而后抬步往外走去。 沈长青依旧像个青色的影子似的,在这火光明灭的牢中无声地跟着二人身后,一言不发,面色淡然如常。 在仙神眼中,凡人本就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各有各的命数,况且以万年之身而观之,人之一生,呱呱坠地既非生,阖目长辞亦非亡,都不过是一时一弹指的变幻,无尽回环往复罢了。 山匪触墙自尽的死法固然观之惨烈,却也没有在他心中掀起多少波澜。只是望着那失了生气的残损躯体,躺在阴冷潮湿的牢狱里,显得那样的不堪而污浊,连最后的尊严都没能留住多少…… 沈长青不由忆起了在青帝神识所构虚境中的所历所感。无论是倒在牢门里的吴老三,还是几步之外走在前边的柳凌志,都在青帝宁弃神位不惜殒身,也要救下的万千苍生之列。 当日在虚境中,沈长青借了青帝之身,感他所感,愿他所愿,化身青光决然对上劫雷时并无半分的犹疑。 可今时今日,沈长青盯着柳凌志那一看就寡廉鲜耻的背影,不由陡然而生出一股困惑,千年前的青帝究竟只是感佩于大巫女周氏的抗争之心,一时起了凛然同赴之意,还是当真清清楚楚地知道着自己想要守护的苍生是什么模样?这其中确会有良善之人,便也会有罪恶之身,他们可能在浩劫之前就蝇营狗苟,也自然会在幸存之后丑态百出…… 这人世间的欲望太多,藏污纳垢,并不如想象。 青帝在天外重天上住得太久了,若真能来这凡尘走一遭,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就这么漫无边际地遐思着,沈长青再回神时,已随着唐子玉一道进了官驿安顿下来。 官驿表面上自然不能修建得多么堂皇,所有的心思门道都只能做在内室里。唐子玉所住的主厢就很是别有洞天,陈设精巧,雅趣横生,既不显奢靡,又能使得暂时落脚的官员感到住着有面子,有档次。 沈长青和唐子玉是最先到官驿的,在房间里相对无言地等了小半时辰后,一身皂角苍术味儿的百里墨神清气爽地推门而入,才要开腔,便被唐子玉勒令先回自个儿那屋沐浴更衣了再来说结论。 于是百里墨哼哼唧唧地又退了出去,一直泡到午膳时分才慢悠悠地再次来到主厢,还想着能让姓唐的多干等一时是一时,却不料周粥和燕无二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一桌四人有三个已经吃上饭了! “好啊,你们也不派个人来喊我?”百里墨一下窜到桌边坐下,先送了一块肉进嘴里,口齿含糊地问,“怎么着?是吃完再聊,还是边吃边聊?” 见他一脸“我可是有大发现”的表情,周粥不由勾唇,随即冲沈长青眨了眨眼。 只见沈长青收到她的眼色,袍袖一挥,冲门外甩出一道若有似无的青光后,便颔首道:“可以了。” “可以什么?”燕无二摸不着头脑地问。 沈长青言简意赅地给出解释:“吾已施法,外边盯着的人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 “真假的?我试试!”百里墨咬着筷子,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唐子玉的脸上,突然亮开了嗓子去,“不好了!这菜里有毒,唐中丞口吐白沫晕过去了!快来人啊——” 最后一个“啊”字拖出了一唱三叹的工夫,但愣是一个人也没唤来。 这下百里墨是信了:“沈侍君,你这本事不赖啊。之前我那罗言在的时候,用法术帮了我不少忙,也不错。你和他比到底谁更厉害啊?听说他是被当做洞仙未来掌门培养的?” 闻言,沈长青的薄唇抿出一个锋利的弧度,微冷的眸色如同刀子削来,愣是把原本挺直腰板吃得正香的周粥削得一缩脖子,哈腰赔笑。 就这么无声对望的半晌,沈长青才仿佛满意了她的态度,收回视线,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傲慢的话:“非要比,那便是萤烛与日月争辉之别。” 周粥见状,暗自松了口气,顺便狠狠剜了一眼对面的百里墨。这家伙真是哪壶蔫酸提哪壶,故意要挑得人争风吃醋吗?还是时过境迁的陈年旧醋! 虽然她当初确实起过要找个替身,从而忘掉沈长青的心思,但那不是一时赌气,加上也还没认清自己对他的感情吗…… 罢了罢了,少不得要另外找个独处的时候,与他再好好解释一下她与罗言之间纯洁的半路同门情谊。周粥觉着同意把人找来的毕竟是自己,也不冤,遂收起了满腹牢骚,低头专心地把全无味道的饭菜扒进肚子里填饱。 “好了。说正事吧。”从头到尾冷眼旁观的唐子玉适时出声,摆出了大家长的姿态,“百里墨,验尸结果如何?” 一听要说验尸的事儿,燕无二就非常自觉地放下了筷子,双手按在膝盖上。 百里墨很满意他如临大敌,哦不,是认真听讲的模样,冲他挤了挤眼,才说道:“放心,今天我不展开讲那些血刺呼喇的,就简单说说刀法的问题。像燕统领这类大内的高手或是行伍中的佼佼者,如果要砍杀一个全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只需要一刀,对吗?” “对。他们来不及躲闪和反应,一刀毙命就够了。”燕无二立刻点头。 “那山匪呢?” “要看是什么出身的山匪吧……”这个问题燕无二稍作思量才答道,“如果也只是那种打架斗狠强些的恶霸出身,没什么章法,一下子砍不到要害,可能需要多补几刀,失血而死的情况更多。”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大夏天的尸体保存不是很好,皮肉和内脏多少都开始腐烂了,但作为大周第一金牌仵作——”百里墨的吹嘘之辞硬生生被剩下四人用眼神逼回了腹中,扫兴地换掉了说书般的语气,“总之,致命刀伤都是入骨的,这些家仆基本都是被一刀毙命后,才再又被人在身上补划拉出几道口子,做出乱刀砍死的假象。” “这些致命刀伤砍入身体的角度和力度,都十分相近,但就算这些家仆都被下在饭菜里的迷药彻底迷晕,像只吓晕了躺在砧板上引颈待戮的菜鸡,普通山匪下刀也不可能剁得这么整齐划一。”百里墨说着,还用筷子比了比摆在最中间的那盘白切鸡。 白切鸡显然不会再活过来为他这浅显易懂的举例拍翅叫好,其余几人也一脸冷漠地等着下文,百里墨只好自个儿又往下接:“所以,这种刀伤绝不是出身不一、良莠不齐的山匪一通胡乱砍杀可以造成的,哪怕有一两个山匪在落草之前曾是行伍乃至武林高手,可全府上下死了那么多人,却找不到一具尸体上有刀法稀松的痕迹,那可就说不通了——这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高手所为,说不定还是专门培养过的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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