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沈长青就觉得与凡人说话十分麻烦,一阵心累。 果然,百里墨还没说什么呢,唐子玉先冷笑出声:“本官劝你装神弄鬼前也需先弄清自己在何等处境,陛下会一时被你蒙骗,我御史台及满朝文武却不会!” “吾乃仙身,不敢称上神,却也亦非冥鬼。”沈长青这些日子被周粥也磨得没了脾气,见难得有个不把自己当醋精的,竟都异常宽容,只面色淡淡地解释了句。 “你——”唐子玉主掌御史台这么久,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一见他上下嘴唇一碰就觉脑仁疼的?今日竟叫个来历不明的人不咸不淡地驳得一时语塞,只道此人奸猾得很,决计不可留在圣上身侧! “简直满口胡言乱语!本官不管你接近陛下所图为何,但只要有本官在一日,你就休想以怪力乱神祸乱宫闱,扰乱圣听!”丢下这句话,唐子玉就拂袖而去了。 百里墨心知他大约是要去调动所有消息网把沈长青的背景查个底儿掉,也不拦着,但自个儿却也不急着走,拍了拍自己的腰带,笑意恶劣地试探道:“既然死后没有尸体,那不如趁你肉身现在还在,就给我剖了?反正你不是号称仙君吗?剖一下应该也不会死?” “凡人刀剑,伤不了仙身,你剖不了。”沈长青耐着性子与他分说。 “这愿望也不行,那愿望也不行,你还有交换的诚意吗?”百里墨挑眉,“我一个仵作,生平就这点嗜好。不然你帮我把燕无二杀了,让我解剖他也行。” 再不懂人情世故,也听得出这是刻意刁难了,沈长青眉目间覆上几分霜色,寒声下了逐客令:“蝼蚁尚且有其命数,吾不可能助你伤人性命,请回吧。” 沈长青的断然拒绝,倒令百里墨心生几分好感。他虽整日和死人打交道,挖起坟来毫不手软,但他深知,任何一个好仵作,都需先怀有对生的敬畏,才可谨记还死者以公道的初心。 “开个玩笑,不要这么认真嘛。”思及此,百里墨眯了眯眼,还想再套上几句话,却听得外边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一阵风刮到了他身后—— “妈呀!你这——垂死病中惊坐起啊!我给你助眠的药没吃啊?”百里墨回头,燕无二那张眼圈浓重的死灰色的脸骤然放大在眼前,惊得他往旁边跳了两步退开。 “我身负守卫陛下安危的重任,怎么能喝你那蒙汗药来安眠?”燕无二飞去一个白眼,揭穿了他的恶劣行径。 原来,被二度打败的燕无二这几日身体虽是恢复了,但精神上却遭受了重创,耿耿于怀,夜不能寐,每每一闭上眼睛,沈长青那该死的身影就会浮现,惹得他反反复复地琢磨百思不得其解——人真的可以有那么轻快和快速的身法吗? 燕无二觉得空想无用,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要崩溃,便提刀冲来了青月殿——
第三章 串一串红尘烟火 “不好了,陛下!” “你家陛下好得很。”目视小灯子边喊边往御书房里跑,周粥表示自己要做一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君王,“遇事如此慌张成何体统?慢慢说。” “燕统领想不开,大中午的磨了刀,跑去青月殿了,谁都拦不住——还有唐大人和百里大人不知怎的也前后脚去了!” “什么?!” 这回崩的可是昆仑山了,周粥“啪”一下就把手里的毛笔丢了,紧赶慢赶,赶到青月殿时,正瞧见百里墨掩着鼻子从殿门内跑了出来。 “阿、阿嚏!这也太酸了吧?不过若能在验尸过后用来去味,铁定比苍术皂角之类的管用啊……”百里墨揩泪,嘟囔着和周粥迎面撞上,“陛下?您怎么来了?” 周粥大老远就闻着味儿了,那日的醋熏过后她整整泡了一个时辰的花瓣浴才把那白醋味儿去了,此时也是不敢贸然上前,拽着百里墨往旁边又挪了几步,才问道:“你们做什么了?把他惹毛成这样?” “您的御史中丞职业病犯了,盘问人家户籍,结果牛头不对马嘴地吵了一架,就甩袖子走人了。臣是顺着沈长青话说的,提了个交换条件,想解剖他尸体,他也没答应——后来燕无二就来了,嚷嚷着要和人打一架。”百里墨说话向来是这副不太正经的调调,但好在信息传递很准确到位。 周粥扶额:“那又打起来了?” “没呢。”百里墨摊开两只手,一只手代表一个人,特别生动地比划来比划去,“姓沈的不想打,姓燕的偏要打,于是姓沈的就开始酸,姓燕的就开始闭气,泪流满面地朝姓沈的挥起了刀——” “然后呢?”周粥用不耐的眼神催他快点说。 百里墨一耸肩:“然后,臣又不会闭气,受不了就出来喽。不过出来之前,臣回头看了一眼,姓燕的不管怎么劈砍,那刀尖都近不了姓沈的一尺之内。好像是有什么无形的屏障挡在了两人之间吧……” “朕还是去看看吧。”周粥叹气,抽了条帕子把口鼻捂了个严实,跟冲火场似的埋头冲进了殿内。 结果她还没拐进内室,就发现百里墨也跟了进来:“嗯?你又进来做什么?” “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臣怎能丢下陛下一人进入这危险之地?”百里墨捏着鼻子说话的样子很滑稽,但却是难得的正色。 百里家本是世代的书香世家,家人都不支持他当仵作,认为是下等行当,但他却从小痴迷,便偷偷摸摸地学艺,帮人验尸。直到十五岁那年,他才偶然间得到机会,帮助大理寺破获了一桩京中疑案,从此一举成名,被当时也只有十四岁的皇太女周粥召见,面陈了志向与情由。周粥赏识他的才能,命人为他打造了一条特制的仵作腰带,借先帝名义御赐百里家纵使心中再不愿,也不敢再有异议,百里墨这才能够正当光明进入大理寺任职。 因此周粥就是他百里墨的伯乐,半年前同意为她的后宫凑个数,也是为着这份知遇之恩。当然了,他本性跳脱,与小自己一岁的周粥私下相处起来也不讲那些君臣之礼,很有几分投契的好感。 不过此刻他正义凛然的模样却让周粥很是鄙夷,不就是被醋熏一下吗?值得用上“危险”二字? 然而,周粥的这份心思还没来得及靠眼神传递完,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有什么东西朝这边飞了过来—— 是把打着旋儿的斩马刀! 百里墨惊骇,眼疾手快地按着周粥一弯腰,那斩马刀越过二人头顶,之后“锵”的一声砸在了门框上…… 两人回头去看那落地的刀,都是心有余悸,百里墨更是在短暂的失声过后,不嫌事大地嚷嚷起来:“燕无二你疯了!你的刀差点弑君啊——” “陛下!”他话音才落,内室的燕无二已经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拉过周粥前后左右地打量,“你没事吧?!” “还好,还好,躲得快。”周粥瞪了身边的百里墨一眼,就怕燕无二太认真,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百里墨一脸“我不就是说了个实话吗”的无辜表情,战术性撤退到门边,去捡那把刀。燕无二虽使的是快刀,但这把斩马刀却是极有分量的,居然让他这个整天把尸体搬来搬去的人,都得用上双手才能捧起来。 “你这刀豁口了啊。”宝刀难得,百里墨不无惋惜地摸了摸那刀刃上豁出的几道口子,却到底是惯常被燕无二武力碾压,心中不爽,难得看其吃瘪,顺嘴就说了句风凉话:“人家沈长青不想和你动手,你非要勉强,这下好了吧,赔了夫人又折刀。” 闻言,燕无二也没了往日一言不合就挥刀的底气,神色黯然地走过去,从他手里夺回斩马刀,竟是一声不吭,就要离开。 “阿燕——”周粥喊住他,有些担心他接二连三遭受打击,还不知会怎么钻牛角尖。 “陛下不用安慰我了。”燕无二却是头也没回,胳膊一抬似乎在脸上抹了一下,“以后有沈长青在,陛下就不需要我来保护了……” 就这样,周粥没能有幸得见猛男落泪,但从他的动作与竭力控制的话音中确认燕无二是生生给打击到委屈哭了…… “还不去追?!”周粥又瞪了百里墨一眼。 “我?”百里墨发懵地指着自己,都忘了讲究自称,只觉得自己的台词被抢了。就算轮到沈长青,也怎么都轮不到他去追吧? 周粥才不管这些,把他往外一推:“让你去你就去!啰啰嗦嗦,小心朕把你关后宫里,不让去大理寺的验尸房——” 打蛇打七寸,捏百里墨只需“验尸警告”即可。 “没哄好别回来见朕!” 周粥对着百里墨急急忙忙追出去的背影又补充了句,这才又抬袖扇了扇醋味,继续往内室走。 只见屏风后,沈长青已经撤去了法术屏障,周身醋味也渐趋浅淡,只是仍旧眉头紧锁,看起来心烦意乱。 好家伙,分明是他把后宫搅得鸡飞狗跳,把她的侍卫统领闹得自尊受挫,凄然请辞,她这个当皇帝的还没表现出不悦,他倒先臭起张脸来。 于是周粥走过去,一时间还真不知该说点什么来开场,倒是沈长青冲她吐出的第一句话,有些一鸣惊人的意思。 “吾稍能体会汝之烦扰了。” 比之前都要文绉绉,但这感同身受着实来得莫名其妙。 “怎么突然这么说?你体会到什么了?”周粥失笑。 “是帝王后宫多出怪人,还是你的后宫尤其特别?”三个侍君都打过交道了,偶尔还会遇上几个扒窗以及掀屋顶瓦片偷看的小郎君,沈长青深感这后宫里没一个正常人。 “呃……估计是朕的比较特别。”周粥深刻反思过后,很中肯地承认了自家后宫奇葩多的事实,但也不忘调侃沈长青帮倒忙,“不过凡事都从他人身上找原因也是不对的。在你来之前,他们整天吃醋归吃醋,还真没闹到这么大过……” 沈长青闻言默然片刻,而后不耻下问:“那要如何善后?” “千万别——你去多半不叫善后,只会‘不得善终’,还是放着朕来收拾残局吧。”周粥果断拒绝。 见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沈长青也想到自己和燕无二的几次交涉,似乎确实是一次情形比一次糟糕,遂也放弃了自行善后的念头,“嗯”了一声转而问道:“那吾可以做些什么?” 这醋精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周粥动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在茶几边坐下,趁着这喝茶的间隙,思索是刚才的哪句忽悠对了沈长青的路子。 “嗯哼,不如这样吧。作为害朕劳心劳心收拾残局的赔偿,你悄悄带朕出宫去城西刘奶奶家买糖葫芦吃吧。朕喜欢吃她家的糖葫芦。” “你没有味觉,谈何喜欢。” 沈长青说这话时,语气平淡,既没有怜悯,也没有嘲弄。 闻言的周粥一怔,虽不知他是如何发现的,可被他如此道破,她竟突然从心中升起一股坦然,仿佛那从小就被讳莫如深的隐疾,也不是多么难面对或是承认了。大概是沈长青的神色当真太过平静,如同只是在谈论一件和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无甚特别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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